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精选章节

更新时间:2025-07-07 09:42:11

我抱着滚烫的孩子冲进急诊室时,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。

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“顾沉屿”。

我的前夫。

三岁的女儿砚舟在我怀里烧得小脸通红,呼吸急促得像拉破风箱。我抖着手,根本顾不上接。

“孩子怎么了?”值班医生皱着眉,快速戴上听诊器。

“高烧,39度8,刚刚……刚才在家抽搐了一次。”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手臂因为长时间抱着孩子,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。

“快,放平床上!”

我手忙脚乱地把砚舟放在急诊留观的小床上,她小小的身体蜷缩着,眼睛紧闭,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烧得通红的小脸上。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,疼得喘不过气。

手机终于不震了。

不到十秒,又疯狂地响起来。

还是“顾沉屿”。

刺耳的铃声在安静的急诊室里显得格外突兀。旁边一个陪护的家属不满地瞥了我一眼。

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来。我猛地掏出手机,看也没看,直接滑到挂断,然后狠狠按了关机键。

世界清静了。

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的“滴滴”声,还有我擂鼓般的心跳。

医生初步检查完,表情严肃:“病毒合并细菌感染,情况不太好,先输液降温,查个血象,可能得住院观察。”

“好,好,住院,我们住!”我忙不迭地点头,手忙脚乱地去掏钱包。

手指触到冰冷的皮革钱包,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
完了。

下午带砚舟在小区楼下玩,她突然说冷,小脸煞白。我抱着她就往家跑,量了体温吓死人,立刻打车冲到医院。出门太急,钱包……好像随手扔在玄关的鞋柜上了。

只带了手机,而手机,刚刚被我关了机。

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。

“医生……我……”我张了张嘴,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,“我钱包忘带了,手机……手机也没电了。能不能先……” 后面的话,我实在没脸说出口。求人家先治病?凭什么?

医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,眼神里多了些审视和不耐烦。“孩子病成这样,家长怎么当的?挂号缴费都在这边,赶紧想办法!后面还有病人等着!”

那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。巨大的羞愧和无助感瞬间淹没了我,比三年前签下离婚协议时更甚。

“我…我马上想办法!马上!”我几乎是哀求着,声音带了哭腔。

我冲到缴费窗口,对着里面冷着脸的收费员,语无伦次地解释、恳求。得到的只有更冰冷的拒绝和催促。

“下一个!”收费员眼皮都没抬。

我抱着发烫的额头,绝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。急诊大厅人来人往,嘈杂的声音嗡嗡作响,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。我该怎么办?找谁借?这城市,除了那个被我拉黑号码的前夫,我竟找不到一个可以立刻借我几千块救命钱的人。

三年了。

我带着刚满月的砚舟,几乎是净身出户,逃离了那座用金钱堆砌、却冷得像冰窖的“家”,也逃离了顾沉屿。

逃离了他和他那个怀着孕、登堂入室的“真爱”——白月光林薇。

那天的场景像淬了毒的冰锥,时不时就扎我一下。

我抱着哭闹不止的砚舟,在空旷得能听见回音的大客厅里哄着。顾沉屿皱着眉从书房出来,语气是惯常的不耐:“吵死了,能不能让她安静点?薇薇需要休息。”

林薇穿着真丝睡袍,慵懒地靠在沙发上,手轻轻搭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,笑得温柔又刺眼:“沉屿,别怪姐姐,小孩子嘛,都这样的。只是我这几天确实不太舒服,胎动有点厉害……”

“听见没?”顾沉屿转向我,眼神冰冷,“带她回你房间去。”

那一刻,我看着他那张英俊却冷漠的脸,看着林薇胜利者的姿态,再低头看看怀里哭得小脸通红、对这个家的“新成员”一无所知的女儿,心彻底死了。

顾沉屿的心,早就偏到了林薇和她肚子里那个“爱的结晶”身上。

我的砚舟,在这个家里,像个多余的错误。

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在这种充满冷落和比较的环境里长大。我受够了顾太太这个镶着钻石的枷锁,更受够了顾沉屿施舍般的、随时可以收回的“父爱”。

所以,我跑了。

在一个顾沉屿陪着林薇去私立妇产医院产检的下午,我抱着砚舟,只带走了属于我们娘俩的几件换洗衣服和证件,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。

三年。

我租了个老破小的一居室,白天把砚舟托付给楼下热心但爱唠叨的刘奶奶,自己打两份工。晚上抱着香香软软的女儿,听着她咿咿呀呀地叫“妈妈”,日子清贫,却踏实温暖。我以为我彻底摆脱了顾沉屿的阴影。

直到今晚。

直到此刻,被几千块住院押金逼到墙角的这一刻,我才清醒地认识到,我苏晚星,离了顾沉屿,离了顾家,脆弱得不堪一击。

“女士,你到底交不交费?不交别挡着后面的人!”收费员尖锐的声音把我从绝望的回忆里拽出来。

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。我死死咬住下唇,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。

开机。

求他。

为了砚舟,我那点可怜的自尊,可以碾碎成渣。

颤抖的手指按下开机键,屏幕亮起。信号刚恢复,一连串的未接来电提示和短信通知就疯狂地弹了出来,几乎要把小小的屏幕挤爆。

全是“顾沉屿”。

最新一条短信,就在几秒前发进来的,只有三个字,却带着穿透屏幕的暴怒和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?

“苏晚星!!!”

我深吸一口气,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。指尖悬在他的名字上,冰凉的触感仿佛能灼伤人。

刚要按下去——

“砚舟妈妈!砚舟妈妈!”护士焦急的喊声穿透急诊室的嘈杂,像一把冰锥扎进我的耳膜,“快!孩子又抽了!医生让你立刻过去!”

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
什么顾沉屿,什么钱,什么自尊,全被炸得粉碎。我像个被抽掉骨头的木偶,手机脱手滑落,“啪”地一声掉在冰冷的地砖上,屏幕瞬间裂开蛛网。

我根本顾不上看它一眼,疯了一样转身冲向留观室。

砚舟小小的身体在床上剧烈地抽搐,小脸憋得青紫,牙关紧咬。医生和护士围着她,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。

“砚舟!砚舟!妈妈在这!妈妈在这!”我扑到床边,想去抓住她抽搐的小手,却被护士一把拉开。

“家属别添乱!让开!”

我踉跄着后退,背脊重重撞在墙上,痛感迟钝地传来。世界只剩下砚舟痛苦的抽搐,医生急促的指令,监护仪刺耳的警报,还有我濒临崩溃的心跳。

时间被无限拉长,每一秒都是凌迟。

不知道过了多久,也许只有几分钟,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砚舟的抽搐终于慢慢平息下来,小脸依旧惨白,呼吸微弱。

医生松了口气,抹了把额头的汗,转向我,脸色依旧凝重:“高热惊厥。暂时控制住了,但孩子情况很不稳定,必须立刻住院用药!押金呢?没交上?”

我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,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,双手捂着脸,眼泪从指缝里汹涌而出,喉咙里发出压抑的、野兽般的呜咽。

完了。

我的砚舟……

“她的押金,我来交。”

一个低沉、沙哑,带着剧烈喘息和无法抑制颤抖的声音,突兀地在我头顶响起。

那声音……熟悉到刻进骨髓,又陌生得恍如隔世。

我猛地抬起头。

泪水模糊的视线里,闯入一道高大却透着狼狈的身影。

顾沉屿。

他站在几步开外,昂贵的羊绒大衣敞开着,里面的衬衫皱巴巴,领带歪斜。头发被雨水打湿,几缕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角。向来一丝不苟的俊脸上,此刻布满了水痕,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。他胸膛剧烈起伏着,大口喘着气,深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,那眼神复杂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,翻涌着滔天的怒火,还有……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近乎恐慌的失态。

他怎么会在这里?

他怎么找到这里的?!

巨大的震惊让我忘记了哭泣,只是呆呆地看着他,像在看一个突然撕裂时空闯入的怪物。

顾沉屿根本没看我,或者说,他的目光在触及我脸上狼狈的泪痕时,猛地一滞,随即像被烫到一样,迅速、凶狠地转向了病床上的砚舟。

当他看清女儿苍白脆弱的小脸,插着针头的小手时,他挺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。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,指节捏得发白,手背上青筋暴起。

下一秒,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,猛地跨步上前,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!

力道大得惊人,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。

“苏晚星!”他咬牙切齿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,带着灼热的、能焚毁一切的气息喷在我脸上,“你竟敢带着我的女儿跑?!”

他眼底的赤红和那种山雨欲来的暴戾,让我瞬间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冰冷的客厅。

恐惧和积压了三年的委屈、愤怒,在这一刻轰然爆发。

“放开我!”我尖叫着,用尽全身力气去掰他的手指,指甲在他昂贵的手腕上划出红痕,“顾沉屿!你凭什么?!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?!女儿高烧抽搐快不行的时候你在哪里?!在你和你的薇薇温柔乡里吗?!”

“我的女儿?”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猛地将我拉得更近,鼻尖几乎要撞上我的额头,声音压得极低,却带着雷霆万钧的毁灭感,“苏晚星,你给我听清楚!她姓顾!她身上流的是我顾沉屿的血!你私自带走她三年,这笔账,我们慢慢算!”

他眼里的风暴几乎要将我吞噬。那不仅仅是愤怒,还有一种被彻底冒犯领地、失去掌控后的狂躁。

“现在,立刻,马上,告诉我,她到底怎么了!”他低吼,攥着我胳膊的手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。

“放开她!”一声厉喝响起。

是刚才那位急诊医生。他皱着眉,严肃地看着顾沉屿:“这里是医院!孩子需要安静!你是孩子父亲?要吵出去吵!现在立刻去把住院手续办了!孩子等着用药!”

顾沉屿的动作猛地顿住。

他深吸一口气,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,像是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压下那几乎喷薄而出的怒火。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冰冷刺骨,然后猛地甩开了我的胳膊。

力道之大,让我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。

他没再看我,转身大步走向缴费窗口,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移动的冰山。他掏出钱包,动作干脆利落地抽出一张卡,拍在收费台上,声音冷硬:“顾砚舟,住院押金,先交十万。”

十万?!

我惊得倒吸一口凉气。他只是为了最快速度解决麻烦。

窗口里的收费员似乎也被这数字和顾沉屿周身的气场震慑了一下,态度瞬间恭敬了许多:“好的先生,请稍等。”

很快,手续办妥。护士推着移动病床过来,准备将砚舟转入儿科病房。

顾沉屿全程沉默地跟在旁边,目光紧紧锁在女儿苍白的小脸上。当护士小心地抱起砚舟,准备转移到移动病床上时,他下意识地伸出手,似乎想去碰碰女儿的脸颊,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时,猛地僵在半空,然后缓缓收了回去,紧紧握成了拳。

那细微的动作,像一根针,猝不及防地扎了我一下。

我甩甩头,把这荒谬的感觉抛开。他现在做的一切,不过是为了宣告所有权,为了秋后算账!我冲到移动病床边,紧紧握住砚舟没打针的那只小手,寸步不离地跟着护士。

顾沉屿沉默地跟在后面,高大的身影在凌晨空旷的医院走廊里投下长长的、压迫感十足的影子。

病房是单人间。护士安顿好砚舟,重新接上监护仪,挂上药水。

“孩子需要安静休息,留一个家属陪护就行。”护士交代完,看了一眼浑身散发着低气压的顾沉屿,又看看狼狈不堪的我,明智地选择了闭嘴,快速离开了病房。

门轻轻关上。

隔绝了外面的世界,也把这方狭小的空间变成了一个无声的战场。

我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,紧紧握着砚舟微凉的小手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小脸,用尽全部意志力忽略身后那道几乎要将我洞穿的视线。

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。病房里静得可怕,只有监护仪规律的“滴滴”声,还有我和顾沉屿压抑的呼吸声。

砚舟似乎安稳了一些,小眉头不再紧紧皱着。

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,疲惫和冰冷的后怕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。我趴在床沿,把脸埋进臂弯里,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。

一件带着体温和淡淡冷冽木质香气的羊绒大衣,突然,带着点粗暴地,盖在了我身上。

我一僵。

那味道……是顾沉屿惯用的香水,曾经是我最迷恋也最安心的气息,后来却成了我噩梦里的背景。

我猛地直起身,像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,把那件昂贵的大衣掀开,任由它滑落到地上。动作幅度太大,牵扯到刚才被他攥痛的手臂,忍不住“嘶”了一声。

身后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、从齿缝里挤出的冷笑。

“苏晚星,三年不见,你骨头倒是硬了不少。”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响起,冰冷,嘲讽,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,“带着我的女儿躲在这种地方?让她跟着你吃苦?高烧惊厥差点出事?这就是你所谓的‘为她好’?”

积压了三年的委屈、愤怒、还有这半夜惊魂的恐惧,在这一刻彻底爆发。

我猛地转过身,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:“顾沉屿!你少在这里假惺惺!什么叫躲?什么叫吃苦?我是在逃离你!逃离你们那个让人窒息的家!砚舟跟着我,至少不用看人脸色,不用担心哪天有个‘弟弟妹妹’出来,她这个姐姐就成了多余的累赘!”

“你懂什么叫窒息?什么叫多余?!”我声音拔高,带着尖锐的哭腔,“你懂一个母亲看着自己孩子被亲生父亲忽视、被另一个女人用怀孕来炫耀打压是什么感觉吗?!顾沉屿,你不配提‘为她好’这三个字!在你心里,只有林薇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才是宝贝!我的砚舟算什么?!”

“林薇?”顾沉屿的眉头死死拧紧,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名字,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被冒犯的戾气,“这关林薇什么事?她肚子里的孩子又是什么东西?”

“你装什么傻!”我气得浑身发抖,“三年前,不是你亲口说林薇怀孕了,是你的孩子,需要静养,让我和砚舟别吵到她?!不是你让她登堂入室,穿着睡袍在我面前耀武扬威?!顾沉屿,敢做不敢认,你还是不是个男人!”

顾沉屿的脸色,在我说出“林薇怀孕了,是你的孩子”这句话时,瞬间变得极其难看。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、荒谬、以及被泼了天大脏水的暴怒。

他猛地向前一步,巨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下来:“苏晚星!你脑子里到底进了什么东西?!林薇怀孕?我的孩子?谁告诉你的?她自己?”

他眼底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,语气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荒谬感:“她怎么可能怀我的孩子?我他妈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!”

“什么?”我愣住了,以为自己听错了,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

“我说,”顾沉屿一字一顿,眼神锐利得像刀,“我,顾沉屿,和林薇,清清白白!她肚子里就算有孩子,也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!”

“不可能!”我下意识地反驳,三年前林薇抚摸着肚子、顾沉屿小心翼翼呵护她的画面历历在目,“她亲口说胎动厉害!你还为了她,让我把哭闹的砚舟带回房间别吵到她!你当时……”

“我当时说了什么?”顾沉屿打断我,眼神冰冷地迫视着我,“我是不是说,‘薇薇需要休息’?我是不是让你‘带她回你房间去’?”

“是!难道这还不够清楚吗?!”

“清楚个屁!”顾沉屿低吼一声,额角青筋跳动,“她当时刚做完一个失败的卵巢囊肿手术!医生说她体质特殊,恢复期需要绝对静养,情绪不能有大的波动!她是我母亲好友的女儿,我妈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照顾着点!她住进家里,是老太太的意思!至于她说什么胎动……”他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嫌恶的表情,“她有臆想症!心理医生一直在看!她总幻想自己怀孕!我他妈怎么知道她发什么疯!”

我彻底懵了,脑子里嗡嗡作响。

卵巢囊肿手术?臆想症?幻想怀孕?

这和我记忆里的版本,相差了十万八千里!

“你骗人……”我喃喃道,声音发虚,“你当时……对她那么好……”

“我对她好?”顾沉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他扯了扯嘴角,眼神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,“苏晚星,你眼瞎吗?还是你心里早就给我判了死刑,所以只愿意相信你想看到的?”

他逼近一步,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在他投下的阴影里,那阴影带着沉重的压迫感。

“那段时间,公司并购案进入关键期,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,回到家只想倒头就睡。林薇住在家里,老太太盯着,我不得不敷衍。至于你说我对她‘好’?”他嗤笑一声,带着浓浓的自嘲和讽刺,“我连她每天吃的什么药都不清楚!我只记得那段时间,你抱着刚满月的砚舟,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,我以为你产后情绪不好,想着忙完那阵再……”

他忽然顿住,像是想起了什么,眼神变得极其复杂,有愤怒,有懊悔,还有一种深沉的痛楚。

“我以为你只是需要时间适应。”他的声音低了下去,带着一种压抑的沙哑,“我没想到……你脑子里竟然编排出这么一出大戏!还因此……带着我的女儿,一走了之?”

信息量太大,像一块块巨石砸进我混乱的脑海,溅起滔天的巨浪。

难道……我真的误会了?

可林薇当时的姿态,顾沉屿的态度……那么真实!那种被排斥在外的冰冷感,至今想起来都让我窒息!

“就算……就算林薇的事是假的……”我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,带着最后的倔强,“可你对砚舟呢?你关心过她吗?你抱过她几次?她哭闹的时候,你除了嫌烦,有过一点心疼吗?顾沉屿,你根本不爱她!你只把她当成一个责任,一个负担!”

“我不爱她?”顾沉屿像是被我的话狠狠刺中了要害,他猛地抬手,指向病床上昏睡的小小身影,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,“苏晚星!你看着我!告诉我!如果我不爱她,我会在她刚出生那一个月,每天半夜爬起来,就为了看一眼她睡着的脸?如果我不爱她,我会推掉所有应酬,只为能早点回家,哪怕只是在她醒着的时候逗她几分钟?如果我不爱她……”

他的声音陡然哽住,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着巨大的痛苦和委屈,那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脆弱。

“如果我不爱她……我会在你带着她消失的这三年里,像个疯子一样满世界找你们?!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,声音嘶哑破碎,“你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?!我他妈把整个城市翻了个底朝天!我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!我像个神经病一样,看到路边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就忍不住盯着看!我怕你们没钱,怕你们吃苦,怕你们被人欺负!我无时无刻不在想,我的女儿在哪里?她过得好不好?她……她还记不记得她有个爸爸?!”

滚烫的液体,毫无征兆地从他赤红的眼眶中滚落。

一滴。

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。

也狠狠砸在了我的心上。

我呆住了。

像被一道惊雷劈中,浑身僵硬,血液都仿佛凝固了。

顾沉屿……哭了?

那个永远高高在上、冷漠矜贵的顾沉屿,那个我以为没有心的顾沉屿,竟然……哭了?为了砚舟?

巨大的冲击让我失去了所有言语的能力,只能傻傻地看着他。

他狼狈地别过脸,抬起手,用昂贵的西装袖口粗暴地抹了一把脸,试图抹掉那不该存在的脆弱痕迹。但通红的眼眶和下颌紧绷的线条,泄露了太多。

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只有监护仪的“滴滴”声,固执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。

刚才那番激烈的争吵和顾沉屿失控的眼泪,像一场飓风,把我们都掏空了。

我瘫坐在椅子上,浑身脱力,脑子里一片混乱。三年来的认知被彻底打败,像一座精心构建的沙堡,被残酷的真相海浪冲得七零八落。

误会?巨大的误会?

那这三年我带着砚舟东躲西藏、吃尽苦头的日子算什么?一场可笑的独角戏?

可顾沉屿的眼泪……那不像假的。那里面盛载的痛苦和失而复得的恐慌,太真实了。

我茫然地看向病床上的砚舟。她小小的眉头又轻轻蹙了起来,似乎睡得很不安稳。我下意识地伸手,想抚平她的眉心。

“咳。”一声压抑的轻咳打破了沉默。

我猛地缩回手,警惕地看向声音来源。

顾沉屿不知何时走到了病房的另一边,背对着我们,站在窗前。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城市零星的灯火,将他高大的身影映衬得有些孤寂。

他清了清嗓子,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硬,只是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:“医生说……她叫什么?”

我一愣,没反应过来。

“孩子。”他补充道,依旧没有回头,“你给她……起了什么名字?”

“苏砚舟。”我低声回答,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。

“苏……砚舟。”他低声重复了一遍,像是在咀嚼这个名字的滋味。片刻后,才没什么情绪地评价:“字倒是不错。”

又是一阵沉默。

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
“这几年……”他再次开口,声音低沉,听不出喜怒,“你们……怎么过的?”

怎么过的?

我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丝苦涩的笑。那些住城中村、挤公交、打两份工、看房东脸色的日子,那些抱着发烧的砚舟在深夜医院走廊里无助徘徊的瞬间,那些因为钱不够而对着女儿想要的玩具只能心酸摇头的时刻……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。

“活着。”我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,轻飘飘的,却重逾千斤。

顾沉屿的背影似乎僵了一下。他没有再追问。

“钱够吗?”他换了个问题,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。

“够活。”我同样平淡地回答。不想在他面前示弱。

他似乎低低地哼了一声,带着点嘲讽的意味,但也没再说什么。

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。

天快亮的时候,砚舟的体温终于降下来一些,小脸不再那么红得吓人。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,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,眼皮沉得像灌了铅。我趴在床沿,不知不觉睡了过去。

迷迷糊糊中,感觉有人靠近。

我猛地惊醒,警惕地抬头。

是顾沉屿。

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,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桶。见我醒来,他动作顿了顿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。

“楼下买的粥。”他言简意赅,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,“吃点。”

说完,他不再看我,转身又回到了窗边的位置,像个沉默的守护者,或者说,看守者。

我看着那个崭新的保温桶,又看看他冷硬的侧脸,心里五味杂陈。最终,还是抵不过胃里的空虚和身体的抗议,默默打开了盖子。

温热的米香飘散出来,是简单的白粥,旁边小格子里还放着几样清淡的小菜。

很普通的早餐,却是我这三年来,在无数个兵荒马乱的清晨里,不敢奢望的安稳。

我小口小口地吃着,食不知味。粥的温度顺着喉咙滑下,稍稍熨帖了冰冷疲惫的身体。

“爸爸……”

一声微弱、带着浓浓鼻音的呢喃,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。

我和顾沉屿同时猛地一震,齐齐看向病床!

砚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,烧退了些,大眼睛还有些迷蒙,湿漉漉的,正懵懂地看着窗边那个高大的身影。

顾沉屿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
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,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,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。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病床上的小人儿,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那是他的女儿。

他找了三年,日思夜想的女儿。

第一次,用她软软糯糯的声音,清晰地喊他……“爸爸”。

不是“叔叔”,不是别的称呼。

是“爸爸”。

砚舟见顾沉屿没反应,小嘴委屈地瘪了瘪,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,转向我,带着哭腔:“妈妈……爸爸……不认识舟舟了……”

这一声,像一把钥匙,瞬间打开了顾沉屿身上所有的枷锁。

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到了病床边,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。高大的身躯笨拙地在床沿蹲下,想要去碰触女儿,却又像怕碰碎了稀世珍宝,手伸到一半,颤抖着停在半空。

“认……认识!”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哑、艰涩,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小心翼翼的狂喜,“爸爸认识!爸爸认识舟舟!爸爸……爸爸找了你……好久好久……”

他尝试着,极其缓慢地、试探性地,伸出微微颤抖的大手,轻轻地、轻轻地碰了碰砚舟插着针头的小手旁边的手背。

那动作,轻柔得不可思议,充满了笨拙的珍视。

砚舟含着泪的大眼睛眨了眨,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莫名有点熟悉的高大男人。她似乎感觉到了那份小心翼翼传递过来的暖意和激动,瘪着的小嘴慢慢松开,然后,对着顾沉屿,露出了一个虚弱却无比纯真的笑容。

那笑容,像清晨第一缕穿透乌云的阳光,瞬间点亮了整个病房。

也瞬间,击溃了顾沉屿最后一道防线。

滚烫的泪,再次毫无预兆地从这个冷硬男人的眼眶里汹涌而出。他猛地低下头,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,压抑的、破碎的呜咽声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溢出。

这一次,他没有再试图掩饰。

我坐在一旁,看着这一幕,看着那个在我印象中永远高高在上、冷漠疏离的男人,此刻像一个失而复得的孩子般,在女儿的病床边,哭得泣不成声。

心里某个坚硬冰冷的地方,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。

酸涩,胀痛。

砚舟住院观察了三天。

顾沉屿就在病房里寸步不离地守了三天。

他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和会议,手机大部分时间调成静音,只在走廊尽头接听几个不得不处理的电话。病房里,他笨拙地学着给砚舟擦脸,喂水,小心翼翼地调整点滴的速度。当护士来给砚舟扎针时,他整个人绷得像一块石头,脸色比砚舟还白,最后是护士看不下去,把他“请”出了病房。

砚舟对这个突然出现的“爸爸”,从最初的陌生和一点点害怕,到好奇,再到依赖,只用了短短一天多的时间。

血缘的纽带,奇妙得不可思议。

顾沉屿身上有一种沉稳的安全感,是砚舟从未在别的男性身上感受过的。他会用低沉的声音给砚舟讲一些简单的故事(虽然讲得磕磕巴巴),会用他那双签上亿合同的手,笨拙地给砚舟叠纸飞机(叠得像块破抹布),会在砚舟打针疼得掉眼泪时,手足无措地抱着她轻轻摇晃(动作僵硬得像抱个炸弹)。

每一次笨拙的尝试,都让砚舟咯咯地笑出声。

每一次她的笑声,都让顾沉屿紧绷的眉眼悄然舒展,眼底流淌着我看不懂的、近乎虔诚的温柔。

这种父女间快速升温的互动,像一根根细小的针,密密地扎在我心上。

酸涩,欣慰,还有……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。

恐慌于顾沉屿对砚舟的势在必得。

恐慌于他随时可能举起法律的武器,夺走我唯一的依靠。

这三天,我们几乎没有交流。除了必要的关于砚舟病情和照顾的对话,彼此都沉默着。巨大的误会虽然揭开了一角,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三年时光,那些伤害、隔阂、不信任,像一道深深的鸿沟,不是几句解释就能填平的。

第三天下午,医生宣布砚舟可以出院了。

顾沉屿立刻打电话安排司机来接。

“我送你们回去。”他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。

“不用了。”我立刻拒绝,抱起收拾好东西的砚舟,“我们自己打车就行。”

顾沉屿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,他挡在病房门口,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:“苏晚星,你觉得现在,我还会让你带着我的女儿,去住你那个连暖气都不足的老鼠洞?”

“老鼠洞”三个字,像带着倒刺的鞭子,狠狠抽在我脸上。

“那也是我们的家!”我抱紧砚舟,迎视着他冰冷的目光,“不劳顾总费心!”

“你们的家?”顾沉屿扯了扯嘴角,眼神锐利如刀锋,“砚舟姓顾!她应该住在顾家!享受她应得的一切!而不是跟着你颠沛流离,生病了连住院押金都交不起!”

他的话像淬毒的利刃,精准地刺中我最深的痛处和恐惧。

“你休想!”我声音尖利起来,把砚舟抱得更紧,像护崽的母兽,“我不会让你把她抢走的!顾沉屿,你没资格!”

“我没资格?”顾沉屿像是被彻底激怒,他猛地向前一步,强大的气场迫得我不得不后退,“苏晚星,需要我提醒你吗?这三年,你是在非法剥夺我的探视权和抚养权!只要我一句话,你信不信,我让你连探视她的资格都没有!”

“爸爸!妈妈!”砚舟被我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到了,小嘴一瘪,哇的一声哭了出来,“不要吵架!舟舟害怕!”

女儿的哭声像一盆冷水,瞬间浇熄了我们之间燃起的熊熊战火。

顾沉屿看着哭得抽噎的女儿,眼底的戾气瞬间被心疼取代,他伸出手,想抱她:“舟舟不哭,爸爸……”

“你别碰她!”我下意识地侧身躲开,紧紧护住砚舟。

这个动作,彻底点燃了顾沉屿的怒火。

他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,只剩下冰冷的、属于商人的算计和强势。

“好,很好。”他点点头,声音平静得可怕,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寒意,“苏晚星,看来我们之间,没什么好谈的了。”

他拿出手机,当着我的面,拨通了一个电话。

“陈律师,是我。帮我拟一份起诉状。”他冰冷的目光锁在我瞬间煞白的脸上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地对着话筒说,“我要夺回我女儿顾砚舟的抚养权。”

“不——!”我失声尖叫,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,几乎让我窒息。

“立刻!马上!”顾沉屿无视我的绝望,对着电话那头下了最后的命令,然后,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。

病房里的空气,瞬间凝固成了冰。

砚舟的哭声,我急促的喘息,还有顾沉屿冰冷无情的目光,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一幅令人绝望的画面。

完了。

我的世界,彻底崩塌了。

顾沉屿的律师函来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。

出院后的第二天,一份措辞严谨、盖着鲜红律所印章的文件,就被送到了我租住的破旧小区。薄薄的几张纸,却重逾千斤,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,扎得我体无完肤。

起诉状副本。

案由:变更抚养关系纠纷。

原告:顾沉屿。

被告:苏晚星。

诉讼请求:请求法院判令婚生女顾砚舟由原告抚养……

后面那些冰冷的法律条文和对我“不具备抚养能力”、“剥夺父爱”的指控,我已经看不清了。眼前阵阵发黑,耳朵里嗡嗡作响,只有顾沉屿在医院里那句冰冷的话在疯狂回荡——“我让你连探视她的资格都没有!”

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藤蔓,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,勒得我无法呼吸。

不行!绝对不行!砚舟是我的命!我不能失去她!

什么解释,什么误会,什么狗屁的愧疚感,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泡影!顾沉屿用最直接、最残酷的方式告诉我,在绝对的权势面前,我那点自以为是的母爱和坚持,不堪一击!

跑!

必须立刻跑!

这一次,我要跑得更远!让他永远也找不到!

巨大的恐惧给了我力量。我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,抱起还在懵懂玩耍的砚舟,用最温柔的声音哄她:“舟舟乖,妈妈带你去一个更好玩的地方,坐大火车好不好?”

“好!坐火车!”砚舟开心地拍手。

我迅速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双肩包,只塞了最必需的证件、一点现金和几件孩子的换洗衣物。银行卡?不能动!顾沉屿肯定能查到消费记录!手机?必须扔掉!那是定位器!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三年、承载了我们母女无数欢笑和泪水的小窝,狠狠心,抱着砚舟冲下了楼。

楼下,刘奶奶正在晒太阳。

“小苏,带舟舟出去玩啊?”她热情地打招呼。

“嗯,出去转转。”我强装镇定,挤出一个笑容,脚步却不敢停。

“哎,对了,”刘奶奶像是想起什么,“刚才有个开好车的大高个男人,在小区门口转悠,好像在打听什么……看着挺眼生……”

我心里咯噔一下!

顾沉屿的人?!这么快就找来了?!

恐惧瞬间攫紧了我。我抱着砚舟,几乎是跑了起来,冲出了小区后门,拐进一条狭窄杂乱的巷子。

不能去火车站!不能去汽车站!那些地方目标太大!

我抱着砚舟,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迷宫般的老城区巷子里乱窜。汗水浸透了衣服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每一次脚步声都让我心惊胆战,总觉得顾沉屿下一秒就会出现在巷子口。

砚舟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紧张和恐惧,小脸绷着,紧紧搂着我的脖子,小声问:“妈妈,我们去哪里呀?舟舟怕……”

“不怕不怕,舟舟乖,妈妈在……”我喘着粗气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脚下不敢停。

天色渐渐暗了下来。

我和砚舟躲在一个废弃报刊亭的后面。又冷又饿。我买的几个面包早就吃完了,水也只剩小半瓶。砚舟趴在我怀里,又困又饿,小声地啜泣着。

“妈妈……舟舟饿……舟舟想回家……”

“乖,再忍忍,妈妈……”我搂紧她,自己也冻得瑟瑟发抖,绝望像冰冷的潮水,一点点将我淹没。

我能跑到哪里去?没有钱,没有手机,带着一个三岁的孩子,像两只惊弓之鸟,在这偌大的城市里,根本无处可逃。顾沉屿的势力,想要找到我们,不过是时间问题。

我甚至开始后悔,为什么要那么冲动地跑出来?或许……或许留在原地,还能和他谈一谈?为了砚舟,我可以低头,可以求他……

不!他不会心软的!他要的是夺走砚舟!彻底夺走!

就在我陷入绝望的泥沼,几乎要被恐惧吞噬时——

“苏晚星!”

一声低沉压抑、带着剧烈喘息和无法置信的暴怒的吼声,如同惊雷,在寂静的巷口炸响!

我猛地抬头!

巷口昏黄的路灯下,顾沉屿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。他穿着黑色的大衣,像一尊冰冷的煞神。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,和他眼中熊熊燃烧的、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!

他一步一步地朝我们藏身的报刊亭走过来,脚步声在空旷的巷子里回荡,沉重得像死神的鼓点。

完了。

被他找到了。

我抱紧砚舟,绝望地闭上了眼睛,等待着最后的审判。

预想中的暴怒和拉扯并没有到来。

脚步声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。

死一般的寂静。

只有顾沉屿压抑着怒火的、沉重的呼吸声,还有砚舟在我怀里小声的、害怕的呜咽。

过了几秒,也许更久。

一个极力压抑着颤抖、冰冷到了极致的声音响起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:

“苏晚星……你就带着我的女儿……躲在这种地方?”

我睁开眼。

顾沉屿站在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。路灯的光线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。

没有预想中的暴戾狰狞。

那张英俊的脸上,此刻布满了……后怕?以及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慌?

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身上,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。有滔天的怒火,有难以置信的荒谬,但更多的,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深刻的恐惧。他的视线,越过我,落在我怀里瑟瑟发抖、小脸冻得发白的砚舟身上时,那恐惧瞬间达到了顶点,甚至让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。

“你……”他的声音艰涩无比,带着一种被深深刺伤的痛楚,“你就这么恨我?恨到宁愿带着孩子流落街头挨饿受冻……也不愿意……哪怕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?”

他的话,像一把重锤,狠狠砸在我心上。

恨吗?

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、为女儿而生的巨大恐慌,看着他强忍着没有立刻冲上来抢走孩子的克制,看着他因为后怕而微微颤抖的手……我那颗被恐惧和绝望冰冻的心,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。

委屈、心酸、疲惫、还有一丝荒谬的委屈感,汹涌地冲垮了所有的堤坝。

“我没有……”我开口,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,“我没有恨你……我只是……怕……”

怕你抢走她。

怕失去我唯一的依靠。

怕得要死。

眼泪,终于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,模糊了视线。

顾沉屿看着我汹涌的眼泪,看着我怀里冻得发抖的女儿,他眼底翻腾的怒火像是被这泪水一点点浇熄了。他高大的身影在原地僵硬地站了几秒,然后,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才缓缓地、极其克制地朝我们走近了一步。

他脱下身上的黑色大衣。

带着他体温的大衣,带着熟悉的冷冽木质香气,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,却动作无比轻柔地,包裹住了我和砚舟。

温暖瞬间驱散了寒冷。

我僵在原地,忘记了哭泣。

他弯下腰,动作依旧有些笨拙,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,将还在啜泣的砚舟从我怀里……抱了过去。

砚舟被惊动,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,看到是他,小嘴一瘪,委屈地喊了一声:“爸爸……舟舟冷……舟舟饿……”

这一声“爸爸”,像带着神奇的魔力,瞬间融化了顾沉屿身上最后一点冰冷的铠甲。

他紧紧抱着女儿,将她的头轻轻按在自己温热的颈窝里,下颌抵着她柔软的发顶,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。

“对不起……”低沉沙哑的道歉,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和失而复得的战栗,从他紧抿的唇间溢出,不知道是对女儿,还是对我。

“爸爸在……爸爸带舟舟回家……我们回家……”他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,抱着女儿的手臂收得极紧,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。

他抱着砚舟,转过身,没有看我,只是沉声说了一句,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,却又奇异地透着一丝……疲惫?

“跟我回去。”

这一次,我没有再反抗。

精疲力尽。身心俱疲。

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,看着他高大宽厚的背影,稳稳地抱着我们的女儿,一步一步走出这条冰冷绝望的暗巷。

巷口停着他那辆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。

司机早已恭敬地拉开车门。

顾沉屿抱着砚舟坐进后排。我迟疑了一下,拉开了副驾驶的门。

“坐后面。”他冰冷的声音传来,不容置疑。

我只好拉开后车门,坐了进去。空间很大,但我却紧贴着车门,尽量离他和砚舟远一点。

砚舟被顾沉屿抱着,大概是温暖的怀抱和熟悉的爸爸气息让她安心,她很快就趴在他怀里,沉沉地睡了过去,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。

车内一片死寂。

只有砚舟均匀的呼吸声,还有空调暖风轻微的声响。

顾沉屿低着头,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女儿熟睡的小脸,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额前汗湿的碎发。那眼神里的专注和温柔,几乎要溢出来。

他就这样看了很久很久,才缓缓抬起头,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。

那眼神,深邃复杂,像深不见底的寒潭,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。愤怒似乎沉淀了下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和……痛心?

“地址。”他开口,声音低沉沙哑,听不出情绪。

我报出了那个老破小的地址。

他没再说话,对着前座的司机示意了一下。

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。

一路无话。

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。

车子在我租住的小区门口停下。老旧的楼房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破败。

“到了。”我低低地说了一声,伸手想去抱回熟睡的砚舟。

顾沉屿的手臂却纹丝不动。

他抱着砚舟,没有看我,直接对司机说:“你送苏小姐上去拿东西。”

“拿东西?”我一愣。

他这才缓缓转过头,目光沉沉地看着我,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:“你和砚舟,今晚跟我回枫林苑。”

枫林苑。那是我们曾经的“家”,也是林薇短暂住过的、给我留下无数冰冷回忆的地方。

“不!”我下意识地拒绝,声音尖锐起来,“我不去那里!”

顾沉屿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,像淬了冰:“由不得你。要么,你现在上去收拾东西,跟我走。要么,”他顿了顿,语气冰冷而残酷,“我现在就带砚舟走。你选。”

赤裸裸的威胁!

我看着他冰冷无情的眼睛,再看看他怀里熟睡的女儿,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将我撕裂。

“顾沉屿!你除了威胁我,还会什么?!”我气得浑身发抖,声音却不敢太大,怕吵醒砚舟。

“对你,有效就行。”他面无表情,眼神却锐利如刀,“苏晚星,收起你那套无用的倔强。砚舟需要安稳的环境,需要良好的医疗复查。你那个地方,连个像样的暖气都没有,你想让她再病一次吗?”

他的话,像冰冷的针,刺中了我最深的软肋。

我张了张嘴,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反驳不了。他说得对。今晚的流落街头,砚舟冻得发抖的样子,像噩梦一样刻在我脑子里。我不能再让她冒险。

我死死地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。屈辱感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,勒得我喘不过气。

“我上去拿东西。”我几乎是咬着牙,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。

司机跟着我上了楼。

我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一个行李箱,把砚舟常用的东西都塞了进去。看着这个狭小却承载了我们母女三年相依为命时光的小屋,心里五味杂陈。这一次离开,大概……再也回不来了。

回到车上,顾沉屿依旧抱着熟睡的砚舟,闭目养神。听到我关车门的声音,他才缓缓睁开眼,瞥了一眼我放在后备箱的行李箱,没说什么。

车子启动,驶向城市另一端那个象征着财富与冰冷的枫林苑。

再次踏入枫林苑的大门,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扑面而来。

奢华的装修依旧,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的味道,纤尘不染,却冰冷得像一座没有生气的宫殿。这里的一切,都和三年前我离开时没什么变化,却又仿佛什么都变了。

顾沉屿抱着砚舟径直走向二楼。

“主卧旁边的客房收拾好了,你们先住那里。”他头也没回地说道。

主卧旁边的客房?那是以前林薇住过的房间!

我脚步猛地顿住,一股强烈的屈辱和恶心感涌上喉咙:“顾沉屿!你故意的?!”

顾沉屿停下脚步,转过身,居高临下地看着我,眼神冰冷而嘲讽:“故意?苏晚星,收起你那点可笑的臆想。那间房采光最好,离主卧近,方便照顾砚舟。仅此而已。”他顿了顿,语气更冷,“还是说,在你心里,永远都只装着那些肮脏龌龊的念头?”

他的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,扇得我脸上火辣辣的。

“你……”

“够了。”他不耐烦地打断我,抱着砚舟继续往前走,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,“我很累。没空跟你玩文字游戏。不想睡,就待在客厅。”

我僵在原地,看着他抱着女儿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,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将我吞没。

最终,我还是走进了那间客房。

房间很大,布置得温馨舒适,床上用品都是崭新的,还带着阳光的味道。显然被精心打扫过。但那曾经属于林薇的气息,仿佛还残留在空气里,让我坐立难安。

我简单洗漱了一下,躺在宽大柔软的床上,却毫无睡意。脑子里乱糟糟的,全是顾沉屿冰冷的脸、砚舟依赖他的样子、那份刺眼的起诉状……还有巷子里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恐慌和后怕。

他到底……在想什么?

第二天早上,我是被砚舟兴奋的叫声吵醒的。

“爸爸!飞高高!飞高高!”

我猛地坐起身,冲出房间。

客厅里,顾沉屿正把砚舟高高地抛起,又稳稳地接住。砚舟在他怀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,小脸红扑扑的,眼睛亮得像星星。

顾沉屿的脸上,是我从未见过的、纯粹的、带着点傻气的笑容。那笑容软化了他冷硬的五官,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柔和而……耀眼。

看到我出来,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,但眼底的暖意还未完全散去。

“妈妈!”砚舟看到他看我,立刻兴奋地朝他伸出小手,“爸爸飞高高!妈妈也来!”

顾沉屿的动作顿了一下,目光看向我,带着一丝询问和……不易察觉的期待?

“妈妈不玩了,舟舟和爸爸玩吧。”我挤出一个笑容,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。

“哦。”砚舟有点小失望,但很快又被顾沉屿吸引了注意力。

我看着他们父女俩在宽敞的客厅里玩闹,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,给这一幕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。这曾经是我幻想过无数次的画面。

可此刻,我只觉得刺眼,心口堵得发慌。

顾沉屿请了专业的营养师和育儿嫂。砚舟被照顾得无微不至,小脸很快恢复了红润。他甚至还请了早教老师到家里来上课。

他对砚舟的好,是肉眼可见的,发自内心的。

这让我更加恐慌。他做得越好,越证明他有能力给砚舟最好的生活,而我……显得那么无能。在法庭上,我拿什么跟他争?

那份起诉状,像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。

几天后,砚舟需要去医院复查。

顾沉屿亲自开车。

医院里,他抱着砚舟,耐心地排队,笨拙但认真地回答医生的问题,小心翼翼地护着她抽血。那副小心翼翼、视若珍宝的样子,引得旁边的护士都频频侧目。

“先生对女儿真好,真细心。”一个老护士笑着夸赞。

顾沉屿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,目光却始终没离开过砚舟。

复查结果一切正常。

走出医院大楼,顾沉屿抱着砚舟走在前面。我心事重重地跟在后面。

刚走到停车场入口,一个尖锐的女声突然响起:

“沉屿哥哥!”

我循声望去,心脏猛地一缩!

林薇!

她穿着一身精致的香奈儿套装,妆容完美,站在一辆红色的跑车旁,脸上带着惊喜又委屈的表情,快步朝顾沉屿走来。

“沉屿哥哥!真的是你!我打你电话怎么不接呀?我……”她的话戛然而止,目光落在顾沉屿怀里的砚舟身上,瞬间充满了震惊、审视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恨。

“这孩子……是?”她的声音有些变调。

顾沉屿的脸色,在看到林薇的瞬间,就沉了下去,冰冷得像结了霜。他没有理会林薇的问题,甚至没有看她一眼,径直抱着砚舟,绕过她,走向自己的车。

“沉屿哥哥!”林薇不甘心地追上来,伸手想去拉顾沉屿的胳膊,“你怎么不理我?这孩子到底是谁?是不是……”

顾沉屿猛地侧身躲开,眼神凌厉如刀锋,冷冷地扫向她:“林薇,离我远点。”

那眼神里的厌恶和警告,毫不掩饰。

林薇被他看得浑身一僵,脸上血色尽褪,随即又涌上委屈和不甘:“沉屿哥哥!你怎么能这么对我?阿姨她……”

“够了!”顾沉屿厉声打断她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慑人的寒意,“我的家事,轮不到你过问。以后,别再出现在我和我的家人面前。”

“家人?”林薇像是被这个词刺痛了,她猛地看向我,眼神怨毒,“她?苏晚星?她不是早就跑了吗?沉屿哥哥,她当初……”

“林薇。”顾沉屿的声音陡然降至冰点,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,“需要我提醒你,三年前,你在我家,对我太太说过什么,做过什么吗?需要我提醒你,你那个所谓的‘胎动’,和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吗?”

林薇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,嘴唇哆嗦着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“看在你母亲和我母亲的情分上,过去的事,我不追究。”顾沉屿的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,“但如果你再敢出现在我面前,或者打扰我的妻子和女儿,我不介意让你和你那个‘心理医生’,都好好出名一回。”

说完,他不再看林薇一眼,抱着砚舟,大步走向车子。

我站在原地,看着林薇那张扭曲惨白的脸,听着顾沉屿那句清晰无比的“我的妻子和女儿”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
他……他说什么?

妻子?

顾沉屿走到车边,见我还愣在原地,皱眉不耐地催促:“还站着干什么?上车!”

我如梦初醒,慌忙拉开车门坐了进去。

车子启动,驶离医院。

后视镜里,林薇还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,身影越来越小。

车内一片寂静。

砚舟大概是玩累了,在顾沉屿怀里又睡着了。

我坐在副驾驶,心乱如麻。顾沉屿刚才对林薇的态度,那毫不掩饰的厌恶和维护……还有那句石破天惊的“我的妻子”……

他到底……什么意思?

“刚才……”我忍不住开口,声音干涩。

“没什么。”顾沉屿打断我,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淡,仿佛刚才那个疾言厉色的人不是他,“不相干的人而已。”

他顿了顿,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,眼神深邃难辨:“以后她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。”

他的语气平淡,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。

我闭上嘴,不再说话。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。

林薇的出现,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,打破了表面勉强的平静。

枫林苑的日子,更像一场诡异的拉锯战。

顾沉屿对砚舟的好,无可挑剔。他甚至开始学着给砚舟读绘本(虽然语调平板的像念财报),笨手笨脚地陪她搭积木(搭得歪歪扭扭被砚舟嫌弃),会在砚舟睡觉前,生硬地给她掖好被角,说一句干巴巴的“晚安”。

砚舟肉眼可见地依赖他、喜欢他。她不再只黏着我,会主动跑去书房找“爸爸”,会奶声奶气地跟他分享在早教课学到的新歌。

每当看到他们父女俩在一起的温馨画面,我心里就像被塞进一团湿棉花,又闷又堵。欣慰于砚舟拥有了渴望的父爱,又恐慌于自己正在被取代。

那份起诉状,像一道无形的枷锁,时时刻刻提醒着我现实的残酷。

顾沉屿对我,则是一种复杂又疏离的态度。

他不再提起诉的事,但也没有撤销。他默许我住在枫林苑,照顾砚舟,但除了必要的事务性对话(比如“砚舟的药吃了没”、“明天降温给她加衣服”),几乎不与我交流。

他晚上大多睡在书房。偌大的房子里,我们像两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。

这种刻意的冷漠和忽视,比争吵更让人窒息。

直到那天,砚舟午睡时,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书房。

顾沉屿不在。巨大的书桌收拾得很干净。

我的目光,被书桌一角,一个倒扣着的相框吸引了。

这里以前没有放照片。

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,我走过去,轻轻拿起了那个相框。

翻过来的瞬间,我的呼吸停滞了。

照片有些旧了,微微泛黄。

背景是大学校园里那棵著名的老榕树。树下,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简单T恤的我,正踮着脚尖,努力想把一个用野花编成的花环,戴在顾沉屿的头上。

而顾沉屿,那个在人前永远矜贵疏离、被无数女生仰望的顾学长,正微微弯着腰,迁就着我的身高。他脸上没有一丝不耐,嘴角噙着一抹极淡、却无比真实的、带着纵容的温柔笑意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,落在他专注凝视着我的眼睛里,像是盛满了细碎的星光。

照片抓拍得极好,定格了那一瞬间最纯粹的快乐和爱意。

那是我和他,最美好的开始。

也是我早已尘封在记忆深处,不敢触碰的过往。

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酸胀得发疼。我拿着相框的手,微微颤抖。

“谁让你动我东西的?”

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带着被打扰的不悦。

我猛地转身。

顾沉屿不知何时站在了书房门口,正冷冷地看着我,以及我手中的相框。

被抓包的窘迫和一种被窥破心事的羞恼瞬间涌上来,我手忙脚乱地把相框扣回去放好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:“我……我只是……”

顾沉屿大步走过来,一把拿过那个相框,看也没看,直接拉开抽屉,塞了进去,“啪”地一声关上。

动作干脆利落,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和……掩饰?

“书房的东西,不要乱动。”他语气冷淡,目光扫过我有些泛红的眼眶,眼神闪烁了一下,随即又恢复了冰冷,“出去。”

那冰冷的逐客令,和他刚才将照片藏起的动作,还有照片上他温柔的眼神,在我脑海里交织碰撞,形成巨大的矛盾旋涡。

我看着他冷硬的侧脸,一股莫名的勇气夹杂着积压已久的委屈,冲口而出:

“顾沉屿,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

他正要坐下的动作一顿,抬眼看我,眼神深邃如寒潭。

“那份起诉状……你准备什么时候递上去?”我逼视着他,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,“把我像个犯人一样关在这里,看着你和砚舟父慈女孝,然后等着法院一纸判决把我扫地出门?看着我失去女儿?这就是你想要的?报复我当年带着砚舟离开?”

我越说越激动,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:“是!我当年是蠢!是误会了你和林薇!是我自作主张带着砚舟跑了!我认错!我道歉!你要怎么报复我都可以!但是顾沉屿!你不能拿砚舟当筹码!你不能这样对我!更不能这样对砚舟!你知不知道她有多依赖你?你知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她发现她最喜欢的爸爸,其实一直在计划着把她从妈妈身边抢走,她会多难过?你……”

“够了!”

顾沉屿猛地低喝一声,打断了我的歇斯底里。

他站起身,几步走到我面前,高大的身影带着强大的压迫感。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,有愤怒,有受伤,还有一种……深沉的无力?

“苏晚星,”他看着我,声音沙哑,带着一种压抑的痛苦,“在你心里,我顾沉屿,就是这样一个卑鄙无耻、只会用女儿来报复你的小人?”

“难道不是吗?!”我泪眼模糊地瞪着他,“你留着那份起诉状!你随时可以……”

“那份起诉状,”他深吸一口气,像是在极力平复情绪,一字一句地说,“永远不会递上去。”

我猛地怔住,以为自己听错了:“……什么?”

“我说,”顾沉屿看着我的眼睛,眼神复杂难辨,“那份起诉状,作废了。”

巨大的震惊让我忘记了哭泣,呆呆地看着他:“为……为什么?”

“为什么?”顾沉屿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丝苦涩的自嘲,“因为那天晚上,在巷子里,我看到你抱着砚舟,像两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,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……”

他的声音哽了一下,眼底闪过一丝清晰的后怕和痛楚。

“我就知道,我输了。”

“苏晚星,我可以用一百种方法,把你绑回来,把砚舟夺回来。我可以让你付出代价。”他的目光沉沉地锁着我,带着一种深刻的无奈和……认命?

“但我不能……再让我的女儿经历一次那种恐惧和无助。我不能让她失去妈妈。”

他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神里只剩下疲惫和一种我看不懂的苍凉。

“这三年……你把她带得很好。”他低声说,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,“虽然穷,虽然苦,但你给了她全部的爱和安全感。我看得出来。”

“我错过了她最初的三年……是我活该。”他自嘲地笑了笑,那笑容比哭还难看,“我没资格……再剥夺她拥有的母爱。”

他缓缓抬起手,似乎想碰碰我的脸,却在即将触碰到时,颓然地放下。

“起诉状的事,到此为止。”他转过身,背对着我,声音低沉而疲惫,“枫林苑,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。砚舟……需要你。”

“至于我们……”他顿了顿,背影显得格外孤寂,“……就这样吧。”

说完,他不再停留,大步走出了书房。

留下我一个人,站在原地,久久无法回神。

起诉状……作废了?

他……放弃了?

他亲口承认,他输了?因为……不想让砚舟再经历恐惧?不想剥夺她的母爱?

巨大的冲击让我脑子一片混乱。

那这些天他的冷漠和疏离……又算什么?

日子,在一种更加微妙的气氛中继续。

顾沉屿说到做到。那份起诉状像从未存在过。

他对砚舟依旧宠爱有加,对我……却依旧是那种刻意的、保持距离的“客气”。他不再睡书房,搬回了主卧,但每晚依旧工作到很晚,回来时我多半已经陪着砚舟睡着了。

我们之间,像隔着一层无形的、厚厚的冰墙。

直到那个周末。

砚舟突发奇想,要去新开的室内游乐场玩。顾沉屿难得地推掉了工作,亲自开车带我们去。

游乐场里人很多,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。砚舟像只撒欢的小鹿,兴奋地在海洋球池、滑梯和蹦床之间穿梭。我和顾沉屿并排坐在家长休息区,目光追随着她小小的身影。

“爸爸!妈妈!看我!”砚舟爬到最高的滑梯顶端,兴奋地朝我们挥手。

“小心点!”我和顾沉屿几乎同时脱口而出,随即又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。

就在这时,意外发生了!

一个七八岁、玩疯了的男孩从旁边猛地冲过来,狠狠撞在了刚爬上滑梯平台的砚舟身上!

“啊——!”

砚舟小小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,惊叫着从近两米高的平台边缘摔了下来!

“舟舟——!”

我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!大脑一片空白!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,我疯了一样朝滑梯扑过去!

然而,有一道身影比我更快!

像一道黑色的闪电!

顾沉屿几乎是在砚舟尖叫的瞬间就弹射了出去!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速度,在砚舟身体即将重重砸向坚硬地面的前一刻,用自己的身体,硬生生地垫在了下面!

“砰!”

一声沉闷的巨响!

顾沉屿高大的身躯重重地摔在地上,而他怀里,紧紧护着吓懵了的砚舟!

“顾沉屿!砚舟!”我魂飞魄散地扑过去。

砚舟显然吓坏了,小脸煞白,但似乎没受什么伤,只是呆呆地趴在顾沉屿胸口。

而顾沉屿……

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额头上渗出大颗的冷汗,眉头死死地拧紧,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。

“爸爸!”砚舟这时才反应过来,哇的一声大哭起来。

“顾沉屿!你怎么样?伤到哪里了?”我跪在他身边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想碰他又不敢碰。

“没事……”他咬着牙,试图撑起身子,但刚一动,就痛苦地倒吸一口冷气,脸色更加难看。

“别动!”我按住他,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,“叫救护车!快叫救护车!”

游乐场的工作人员也慌了神,连忙打电话。

救护车很快来了。

顾沉屿被固定在担架上抬上车。他一直紧紧握着砚舟的小手,低声安慰:“爸爸没事……舟舟不怕……”

砚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紧紧抓着他的手指。

我抱着砚舟,跟着上了救护车,看着担架上脸色惨白却依旧强撑着安慰女儿的男人,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鬓角,看着他即使剧痛中也未曾松开女儿的手……

心里那道厚厚的冰墙,轰然倒塌。

医院急诊。

检查结果出来:顾沉屿为了保护砚舟,左臂肱骨骨裂,背部大面积软组织挫伤。需要打石膏固定,卧床静养一段时间。

万幸的是,砚舟除了受到惊吓,毫发无伤。

单人病房里。

顾沉屿的左臂打了石膏,吊在胸前,脸色依旧有些苍白,但精神好了许多。砚舟趴在他病床边,小脸上还挂着泪痕,正小心翼翼地用没受伤的小手,轻轻摸着他手臂上坚硬的石膏。

“爸爸痛痛吗?”她奶声奶气地问,大眼睛里满是心疼。

顾沉屿用没受伤的右手,轻轻揉了揉女儿的头发,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:“爸爸不痛。看到舟舟没事,爸爸哪里都不痛。”

砚舟把小脸贴在他没受伤的手臂上,依赖地蹭了蹭。

我站在一旁,看着这一幕,心里又酸又软。

护士进来换药,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。

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三人。

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,暖洋洋的。

顾沉屿的目光,终于落在我身上。不再是之前的冰冷或疏离,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和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?

“刚才……”他开口,声音有些低哑,“吓坏了吧?”

我点点头,想起那惊魂一幕,依旧心有余悸,眼眶又有些发热:“谢谢你……要不是你……”

“我是她爸爸。”他打断我,语气理所当然,“保护她,天经地义。”

简单的几个字,却像带着千钧之力,重重地砸在我心上。

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。只有砚舟偶尔小声嘟囔几句。

良久。

顾沉屿看着依偎在他身边的女儿,忽然低声开口,像是对砚舟说,又像是对我说:

“苏晚星……”

“我们……给砚舟一个完整的家吧。”

我猛地抬头,难以置信地看着他。

他迎上我的目光,眼神不再逃避,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认真和……紧张?

“不是顾沉屿和苏晚星的家。”他顿了顿,像是在斟酌词句,目光温柔地落在砚舟身上,“是爸爸、妈妈,和砚舟的家。”

“一个……真正的家。”

他抬起没受伤的右手,有些笨拙地、试探性地,朝我伸了过来。

掌心向上。

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
阳光落在他深邃的眼底,像是融化了最后一点寒冰,流淌着小心翼翼的暖意和……笨拙的祈求。

我呆呆地看着他伸出的手,看着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、迟到了三年的期盼,再低头看看趴在他身边、依赖着爸爸妈妈的女儿……

泪水,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。

这一次,不再是委屈,不再是恐惧。

是百感交集,是失而复得,是尘埃落定。

我缓缓地、缓缓地伸出手。

指尖带着微颤,轻轻地,落入了他的掌心。

温暖,坚定。

一如当年榕树下,那个笨拙地为我戴上野花花环的少年。

砚舟抬起头,看着爸爸妈妈终于握在一起的手,懵懂的大眼睛里,盛满了亮晶晶的笑意。

窗外,阳光正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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