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污秽之门
我家门把手每日清晨挂满污秽。
监控里,楼上王总冲镜头笑:"教教你家孩子什么叫规矩。"
那晚他砸门吼叫时,我默默掀开地毯——
地下埋着他失踪妻子的耳环。
物业群突然弹出消息:"902王总在家吗?您门外有血渗出来..."
我按下发送键:"他正教我孩子规矩呢。"
我家劣质的木门把手,又在清晨粘上了一层温热滑腻的新污秽。
那股臭气,像一记闷棍,结结实实凿在喉咙口,撞得我胃袋猛地抽搐。我甚至不必细看——是狗屎,毫无疑问。暗黄泛着恶心的油光,糊满了塑料门牌“902”的数字,有几滴粘稠的液体正缓缓向下滑落,拖出脏污的印痕,在地板上砸开几小片令人窒息的恶心地图。黏腻、厚重得如同最粗鲁的侮辱,直接甩在我的眼球上,甩在我赖以喘息的家门口。门外死寂,可这寂静里翻涌着恶意,恶心得人头皮发麻。
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七次。
拳头攥得太紧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肉里,疼痛锐利,却压不住心口那股暴烈的岩浆,烧灼着我的理智。每一次呼吸,都把这浓稠到化不开的臭味吸入肺腑,腌渍着我的神经末梢。
我掏出手机,指尖带着抖,点开那保存了很多遍的监控录像片段。冰冷的荧光映着我因愤怒而扭曲的脸。
时间戳跳动着,画面里光线昏昧——凌晨五点零三分。一个臃肿的身影,穿着真丝睡衣,慢吞吞地从楼上902的门里晃荡出来。是楼上新搬来的王伟。他手里拎着个黑色塑料袋,袋口松松扎着。他左右瞥了一眼,电梯间声控灯的光线恰好落在他油腻多肉的脸上。然后,像是某种早已烂熟于心的仪式表演,他停在902门前,慢条斯理地解开袋子口,动作甚至带着几分“赏心悦目”的从容。下一秒,那袋东西,带着精准计算过的角度和重力,哗啦一下全糊在我家门把手上和门牌上。
做完了这一切,他居然没有立刻离开。他停在原地,像欣赏自己的杰作般看着那片狼藉的门把手。然后,那张在监控镜头下显得有些变形的胖脸,极其缓慢地转向我安在门梁那个不起眼的摄像头的位置。
他竟然对着镜头——笑了!
那是真正的笑,眼角堆叠的肉褶子里,蓄满了赤裸裸的鄙夷、不屑,以及一种主宰者玩弄草芥的、居高临下的戏耍快意。嘴角咧开,露出几颗镶得歪歪扭扭的金牙,泛着冰冷的金属反光。那个笑容像是在无声地说:“教教你那对乡下崽子和教你的穷鬼家庭,什么叫城市的规矩!”
“咚!”
我额头死死抵在冰凉坚硬的自家门板上。门外那团新鲜的狗屎散发的恶臭分子,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深处。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,是那种恨到了骨头缝里、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焚烧殆尽的痉挛。胸腔里堵得发慌,心脏每一次搏动都显得那么重,狠狠撞击着胸骨,带来钝痛。
身后传来儿子陈瑞刻意压抑的、带着闷闷哭腔的小声抽噎,还有妻子林静低声的、焦急又无力的劝哄,话语破碎,沾满了湿漉漉的泪水:“小瑞,乖,乖……我们不看,我们不碰……妈妈去洗……妈妈洗……” 她声音虚弱发颤,听得人心如刀绞。
这声音像细针,密密麻麻地扎在我滚烫的神经上。一股混杂着暴怒、窒息和无边耻辱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,眼前短暂地黑了一下。我猛地转身,一股力量驱使着我大步向玄关冲去,指尖已经挨上了门把手上那粘腻的冰凉的……
“陈涛!”
一声惊恐的叫喊撕裂了林静那虚弱压抑的气氛,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眼前涌动的血色迷雾。我冲出去的步伐僵在半空,硬生生钉在原地。
林静扑了上来,冰凉瘦弱的手指死死攥住我抬起的手臂,攥得那么紧,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。她的脸煞白,眼睛因为恐惧和泪水显得奇大,死死地盯着我:“你疯了吗?!你想干什么?!那是狗屎!脏死了!碰了会怎么样你知道吗!小瑞看着呢!你要干什么啊!”
她的质问带着哭腔,一声声砸在我耳膜上,也砸进我昏沉的脑子里。小瑞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,小小的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,眼睛瞪得溜圆,黑葡萄似的眼珠里,一半是残留的泪痕,一半是新涌出来的、纯粹的、无法理解的恐惧。他看着我抬起的手,看着那扇门,小嘴巴微微张着,似乎下一个瞬间就会爆发出撕裂心肺的嚎哭。
我的手臂在林静的拼命拉扯下,颓然地垂落下来。胸口那股沸腾的岩浆猛地撞在无形的大坝上,轰然倒流,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像被硫酸腐蚀了一样,发出痛苦的无声的嘶鸣。愤怒无处发泄,在每一根血管里横冲直撞,冲击得我头晕目眩,呼吸困难。我像个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木偶,整个身体的重量靠在身后冰冷的门廊储物柜上,冰凉的金属贴着我汗湿的后背。
“静……静……”喉咙发干发紧,声音沙哑得自己都认不出来,带着一种重伤濒死般的喘气声,“……总得,有个办法……”每个字都挤得异常艰难。理智告诉我不能冲出去,冲出去只会带来更糟糕的后果,那个姓王的畜生正等着我发疯。可这滔天的恨意,这无尽的羞辱,几乎要把我的脊梁碾碎。
林静见我暂时被按住,松开我一点,转身飞快地拿了厚厚的塑料袋、消毒水、一次性手套和抹布。她戴上手套,隔着厚厚的塑料袋,手指颤抖却异常坚决地用力,将那团污物连同肮脏的塑料袋一起狠狠扯下,再飞快塞进另一个更大的垃圾袋里,勒死封口。消毒水浓烈的味道霸道地扑灭着臭气,刺得人眼睛发酸。她一遍遍用力擦拭门把手和门牌。哗啦哗啦的水流声,刺鼻的消毒水味,她瘦弱的背影微微弓着,肩膀小幅度地耸动。
2 血债血偿
这背影看得我眼睛刺得生疼。
家里的低气压持续了一整天,沉重得如同凝结的水泥,连阳光透过灰蒙蒙的窗户照进来,都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惨淡。晚饭是林静做的,面条软趴趴地裹在寡淡的汤里,我对着碗,筷子拿起又放下,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堵着。
儿子陈瑞怯生生地坐在桌子的另一端,小小的脑袋一直低着,偶尔抬起眼皮飞快地瞟我一眼,目光刚接触又立刻惊恐地垂下。他勺子一下下无意义地拨弄着碗里已经泡涨的面条,小脸埋在阴影里,瘦削的肩膀垮塌着。白天门口那场惊吓和随后家里的死寂,像沉重的乌云压在这个早熟敏感的孩子心头。
林静没吃两口就放下了筷子。“我去看看……催一下物业。”她声音还是闷闷的,带着一种强撑着的麻木。
她拿起手机,翻出小区物业经理的号码,深吸了一口气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。按下了拨号键,点开了免提。忙音单调地在压抑的空气中回荡,一声,两声……就在林静咬着嘴唇快要放弃时,那边终于接通了。
“喂?华天物业,什么事?”一个年轻男人敷衍拖沓的声音传来,背景嘈杂,像是在打游戏。
“你好,张经理吗?我是2单元902的陈涛爱人。”林静尽量让声音显得镇定清晰,但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是透了出来,“还是关于楼上1002王伟家的事!连续第七天了!又是狗屎,泼在我家门上!监控拍得清清楚楚!求求你们管管吧,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!”她说到最后,声音猛地拔高,带着撕心裂肺般的绝望哀求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。张经理不痛不痒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油:“哦……902对吧?啧,又是这事儿啊……”他咂了下嘴,语气里那份不耐烦几乎要穿透话筒溢出来,“那个……大姐啊,这个邻里纠纷嘛,我们物业也只能协调,不能强制不是?我这边也跟1002王先生沟通过几次了,人家王总说了,他就是爱干净,偶尔遛狗时候狗狗憋不住了……这……谁能控制狗狗拉屎的时间地点嘛,对吧?我们也很难做啊……”
一番狗屁不通的流氓逻辑和稀泥!他把“爱干净”几个字咬得阴阳怪气,每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一样捅进我的耳朵,在脑子里疯狂搅动。
“爱干净?他把狗屎泼我家门上叫爱干净?!”我再也忍不住,一把抓过手机,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压抑到极限的咆哮,“监控就在这里!你要看吗?睁着眼睛说瞎话!你们管不管?!是不是收了姓王的黑钱?!你们不管,好!我自己去要个‘说法’!出了人命你们物业负责!!”
吼出最后一句,我自己都惊了一下。一股失控的寒流瞬间蹿遍全身。就在刚才那一瞬间,“杀人”的念头像条冰冷的毒蛇,清晰地滑过我的脑海。我被自己脑子里如此赤裸的暴力惊得浑身一冷。
“哎——别别别!大哥您冷静!千万冷静!”电话那头的张经理似乎也被我的爆发吓到了,语气一下子变得急促慌乱,不再油滑,“这样这样,您别急,消消气!我马上再给1002打电话!立刻打!您千万别冲动,冲动解决不了问题……”电话里传来他手忙脚乱抓另一个电话座机的声音。
“啪嗒。”电话被直接挂断。忙音响起的刹那,对面也掐断了,徒留一片令人窒息的忙音在死寂的客厅里空洞地回响。我的“狠话”似乎只换来对方一句更快的敷衍挂断。
“自己处理……”我嘴里无声地重复着这四个字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掌心再次掐出血印。
“咚咚咚!”
敲门声突兀地炸响,在凝结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,带着一种急躁的意味,既不是那种小心翼翼的邻里串门,更不是快递员的温和节奏。整个客厅的空气都为之一凛。
林静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,眼中瞬间涌出惊惧,看向我。陈瑞更是吓得像只受惊的兔子,嗖地一下从餐桌旁蹿起来,下意识就想要往房间里躲。
“谁?”我提气喝问了一声,声音冰冷,一步步走到门后。猫眼里一片扭曲的漆黑——被人用手指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!
一股寒气从脊梁骨直冲天灵盖!堵猫眼!这是那畜生玩剩下的把戏!以前他就这样,堵住猫眼再朝门上吐浓痰。
“谁?!”我提高音量怒吼,胸腔里的火重新开始燃烧。
“顺风快递!”门外传来一个年轻男人不耐烦的回应。
顺风快递?我心头疑窦丛生,但还是强压怒火,回身示意林静带着小瑞躲进卧室关好门。确认卧室门关严了,我才猛地拉开防盗链条,拉开一条门缝。
门缝外,站着一个穿着顺风快递制服的年轻人,帽檐压得低低的,手里捏着一个薄薄的快递文件袋。他皱着眉,语气带着职业性的疲惫:“陈涛对吧?法院来的,通知单。”他把那个文件袋递过来。
法院通知单?
心脏好像瞬间停止了跳动。一股冰冷的、不祥的预感猛地攫住了我。我几乎是麻木地伸手接过那份文件袋,薄薄的一份,硬质的文件袋纸张边缘却像刀子一样割手。
关上门的瞬间,家里又恢复了让人窒息的寂静。我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袋,上面的“某某市人民法院”几个红字像烧红的烙铁,灼烧着我的眼睛。
林静慢慢从卧室门后走了出来,脸色依旧苍白,但眼神却死死锁在我手中的文件袋上:“……什么东西?”
“法院的。”我声音干涩,粗暴地撕开文件袋封口。一张轻飘飘但字迹森然的A4纸滑了出来。
白色的纸,黑色的标题像悬在头顶的利剑:“应诉通知书”、“支付令申请”。
催款函?我的目光迅速下移,掠过那些冰冷的法律术语和格式化的抬头,定格在原告姓名那几行字——原告:王伟。借款本金:人民币捌仟元整(8000元)……
八千块?!
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巨响,仿佛有一万只苍蝇在里面同时炸开!所有的血液像是瞬间被抽干了,直冲上头顶,又在下一刻重重砸回脚底,手脚冰凉发麻。
什么借款?什么时候?我和这个姓王的畜生根本没有金钱往来!从他们一家搬来,那两条恶狗、那蛮横的女人开始无休止的骚扰,到他亲自上阵用狗屎泼门,再到他在物业面前的恶人先告状……桩桩件件,罄竹难书!冲突不断升级,哪一次不是他们主动挑衅,变本加厉?!我躲都来不及,哪来的借款?!
栽赃?!
这两个血淋淋的大字如同烧红的铁块,狠狠烙在我的视网膜上,烫得我眼前阵阵发黑。荒谬!无耻!卑劣到令人发指的地步!
“欺人太甚!”我攥紧那份单薄的、却重逾千斤的文书,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,带着撕裂血肉般的恨意,身体因为这股滔天的恨意剧烈地颤抖起来,“想玩死我是吧?……行!玩命是吧?王伟……我让你死得明明白白!”
林静冲上来想夺那张纸,她的指尖冰凉,声音尖利:“不可能!你什么时候借他钱了?!疯子!这王伟是个疯子!涛,我们去告他!现在就报警!告他诬陷!”她身体因为愤怒和恐惧筛糠般抖动着。
“告他?”我猛地侧身,避开了她的手,眼中燃着一种疯狂又绝望的火焰,那火焰烧得我口干舌燥,声音嘶哑扭曲,“证据呢?他泼狗屎我们有证据!结果呢?物业理过我们吗?!警察来了又有几次?!上次报警,警察怎么说的?!‘泼粪达不到立案标准,建议自行协商解决’!”我几乎是嘶吼着复述着那份冰冷的官方说辞,“现在!他拿着一纸空文到法院起诉!这叫什么?!这叫经济纠纷!白纸黑字!法院只管文书!想搞死我,办法多的是!他就是要一点点把我们逼上绝路!”胸腔里的恨意无处发泄,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墙上,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指关节顿时破皮见血。
墙上那一抹刺眼的红,和他那份煞白冰冷的文书,形成了鲜明的对照,像是某种极端讽刺的宣战。
“静!”我猛地抓住她的手臂,用力之大让她痛得蹙起了眉,但眼中那点清醒的疯狂却如寒铁般冷硬,“听我说!这事儿,从今天起,你别管!一点都别沾!他敢动你们娘俩一根指头……”后面的话我没说出口,只是盯着她,眼神里的狠绝让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,惊恐地睁大了眼。
林静看着我眼中那份近乎非人的偏执与疯狂,嘴唇剧烈地哆嗦着,泪水无声地疯狂涌出来,张着嘴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3 夜半惊魂
夜色,像浑浊粘稠的墨汁,一层层涂抹上来,沉重得令人窒息。小区里的万家灯火,隔着厚厚的窗帘,显得渺远而冷漠。儿子陈瑞早已沉入不安稳的睡梦中,小小的眉头依然紧紧锁着。林静也疲惫地蜷缩在床的另一侧,但她身体僵直,呼吸沉重浅促,显然深陷在焦灼的浅眠里。
黑暗像一个巨大的茧,将我死死包裹住。身体疲惫到了极致,眼睛酸胀得如同两粒即将滚落的石子,可一旦闭上,监控画面里那张刻着“王伟”名字的肥胖面庞就会恶毒地狞笑着,扭曲放大,对着我的家门,对着我的妻儿,泼洒污秽!紧接着,那份惨白冰冷的“支付令”文书会“唰”地展开,上面8000的数字像淬毒的匕首,在黑暗中闪烁着森然的寒光,反复刺戳着我紧绷的神经末梢。
污秽的屎尿。
无声的谩骂。
物业狡诈的推诿。
文书上刺眼的恶意构陷……
画面碎片狰狞地交替闪现。
恨意!如同被压抑在火山下的熔岩,在黑暗的深渊里持续积蓄,疯狂升温。白天在门厅对林静喊出的那句“我让他死得明白”,此刻不再是绝望的发泄,而是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里,被心底奔涌的滚烫恨意反复锤打淬炼,渐渐凝聚成了一个无比清晰的、锋利冰冷的现实——弄死他!让这个祸害彻底消失!
一股近乎残忍的冰凉迅速灌满四肢百骸。大脑异常地亢奋又异常地清醒,像一块被擦得锃亮、能映照出一切黑暗的寒铁。我需要机会。需要理由。需要……一击致命!
就在这时——
“咚!哐当——!”
一声巨响,带着撕裂般的音质,如同巨大的破锣在头顶被猛地砸响!紧接着,是沉闷的撞击声,如同几百斤的重物连续地、凶狠地砸在单薄的地板上。整栋楼板都在不堪重负地震动!悬在客厅中央那盏廉价的塑料吊灯疯狂摇曳起来,天花板上细微的灰尘簌簌落下。
我和衣靠在客厅沙发旁假寐的身体猛地弹起!心脏被那突然的巨响震得险些停跳!
楼上!
几乎就在巨响传来的下一秒,王伟那标志性的、油腻而粗鲁的公鸭嗓紧跟着炸开了,穿透了厚重的楼板和紧闭的窗户,蛮横地直接灌入耳中:
“操他妈的!会不会打球?!脑子进水了吗?!传他妈这种球?!老子他妈在空位!眼瞎啊!!”
“姓李的那个傻逼裁判!收黑钱了吧?!这么明显的打手看不见?!操!眼珠子给狗日了?!废物!!”
歇斯底里的咆哮,带着能把玻璃都震碎的暴戾!
球赛……直播……
剧烈的砸物声混合着王伟野兽般的咆哮,每一下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脏上,震得我全身血液都往头顶冲。我猛地从沙发旁站起,胸口剧烈起伏,急促的喘息在死寂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粗重。
卧室的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拉开一道缝,林静惨白惊恐的脸出现在门缝里,嘴唇哆嗦着,眼神惶然,无声地用口型询问:“怎么了涛?他……他又发疯?”陈瑞压抑的、被惊醒后的细小抽泣声也从门缝里微弱地传来,像小锤子一样敲打着我的神经。
我深深吸了一口气,鼻腔里仿佛又闻到了清晨那股浓重的狗屎恶臭。那份冰冷的催债文书仿佛还在手心发烫。眼前是妻子惊恐无助的脸和儿子在睡梦中依旧惊悸的模样。
所有的画面与声音在脑海中疯狂地碰撞、压缩,最终引爆!
就是现在!
我大步走到林静身边,用力但轻轻地推合上卧室的门,隔着门板,用从未有过的、冰硬如铁的语调低声命令:“关好门。反锁。别出来。无论听到什么,都别出来!”
不等她回应,我猛力将门关上并彻底反锁。下一秒,身体已经冲出狭小的门厅。我没有开灯,黑暗中,客厅熟悉的轮廓像是蛰伏的巨兽,冰冷的空气带着夜深的寒意,刀锋般刮过我的脸颊。
我的目标异常明确——沙发旁靠近墙角的地面。那里铺着一块不起眼的灰蓝色厚重机织地毯。很旧了,边缘已经磨损,颜色灰暗,与整个房间廉价的地板革融为一体,毫不起眼。
我一把攥住地毯边缘粗硬的流苏,五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,手臂上的肌肉贲张着隆起。一股蛮力猛地爆发!
“哗啦——!”
沉重的地毯被整个掀开,粗暴地卷叠到墙角,尘土在黑暗中飞扬弥漫。下面露出了原本被遮盖的水泥地面,在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下,泛着冷硬粗糙的青灰颜色。
但我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水泥地上,而是死死钉在墙角的地面上——一个隐藏的、几乎与水泥地融为一体的方形小铁皮盖子!盖子直径约一尺见方,边缘已经有些锈蚀。盖子中心位置,赫然焊着一个小小的金属搭扣,那是插进撬棍或工具发力点的把手。
我的心脏在胸膛里狂跳如擂鼓,撞击声几乎要冲破耳膜。急促冰冷的呼吸在黑暗中拉出急促的白气。眼睛因为极度的专注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刺激而瞪到极致,眼角似乎都要崩裂开来。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,硬质的灰尘硌着骨头也浑然不觉。手指,带着轻微的、无法控制的颤抖,摸索到那冰冷的金属搭扣。
“喀嗒……嘡啷。”
一声沉闷又清晰的金属开合声在死寂的黑暗中响起,盖板被撬开,移向一旁。一个黝黑的洞口暴露在眼前。一股难以形容的、混浊着泥土深处腐殖质、陈旧灰尘、金属朽坏气味的阴冷气息,混合着某种隐隐刺鼻的化学药剂挥发的余味,猛地从黑洞中扑面涌出,瞬间灌满了我的口鼻。那是一种深埋在地下的、坟墓般的死寂气息,浓烈、沉滞、直冲大脑深处。
我猛地抽回了手,身体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,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、对黑暗本能的惊悸瞬间爬满脊背!刺骨的寒气瞬间笼罩全身。
这下面……
但那恐惧只存在了极其短暂的一瞬。头顶楼板上,王伟狂暴的咆哮和重物撞击声如同巨大的鼓槌,一下,又一下,凶狠地捶打着我的神经末梢!每一声,都像是在往我心脏里扎刀子!妻子苍白惊恐的脸,儿子压抑的抽泣,混合着那份冰冷的催款单……无数画面在灼烧的脑海中闪回、爆裂!
恨意,那沉积多日、饱含毒液的恨意,压倒了所有生理性的恐惧!甚至带来一种毁灭的快感。
我咬紧牙关,牙龈被咬得剧痛。手再次伸进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洞。指尖在冰冷的金属四壁上摸索。触碰到了!一个冰凉、沉重的金属物体!
我深吸一口气,屏住呼吸!手指死死抠住那冰凉的金属边缘,如同抓住一条黑暗中冬眠的毒蛇,猛地向上一提!
“噌——”
一声金属与粗糙水泥边缘的摩擦轻响。
那东西被我整个儿从洞口里拖拽了出来。
月光吝啬地透过窗户,在地面上投下微弱的冷光。冰冷的金属物体表面,裹满了滑腻粘稠、凝固的黑色污渍,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铁锈、尘土、机油和……某种隐隐约约、令人头皮发麻的蛋白质腐败混合后的怪异腥气。金属部件交叠着,形成一个沉重的立方体骨架般的构造。两根带着方形接口的长杆,一根略短带有凹槽的杆体,还有几件形状扭曲、一时难以辨明用途的、同样覆盖着黑泥的金属附件。
虽然被厚厚的污垢覆盖,轮廓也有些变形锈蚀,但那基本的结构……
我的心跳骤然停滞了一瞬。
是压力机。小型的手动式液压压力机!
当年,做模型用的,后来嫌占地方,又舍不得扔,就……就临时塞进了这墙角原本预留的一个很小很小的检修口(本来想接暖气后来改成了空调外机口,就一直废弃了),然后铺了地毯遮盖。久而久之,连我自己几乎都彻底遗忘了它锈蚀的存在。
一种冰冷的狂喜,混合着刺骨的寒意,像一条毒蛇瞬间缠绕住了我的心脏!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!
手指猛地抠进冰冷的金属缝隙,指尖被粗糙的毛刺划破也浑然不觉。目光,如同两束燃烧着地狱之火的探照灯,死死钉在这台沉寂多年、此刻却散发出死亡诱惑的机器上!就是它!就是它!
“砰!——咚!!!”
楼上,如同呼应我的决断,再次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!像是把茶几或椅子直接掀翻了!紧接着,是王伟如同困兽濒死的嘶吼:“我操你祖宗——!!!”
吼声歇斯底里,带着一种失控边缘的癫狂。
4 致命击
时间!机会!
我猛地抬眼,视线如同烧红的刀锋,瞬间扫过客厅。茶几上,静静躺着一把边缘磨损严重的黄色美工刀。那是陈瑞之前做手工忘了收的!
抓!
冰凉的刀锋瞬间刺入掌心,带来微痛而刺激的触感。大拇指用力一顶,“咔嗒”一声脆响,一截薄如柳叶、闪着冰冷寒光的新刀片,如同一颗致命的獠牙,弹出鞘来!
俯身!指尖捏住冰冷的刀片,眼睛死死锁定压力机上那几处被滑腻油污包裹的接口位置——那里锈死卡住了!需要切断重新接驳!
刀锋贴着滑腻冰冷的油污和锈层!手在抖!极轻微的,无法控制的颤抖!心悬在嗓子眼!能行吗?这该死的锈蚀……
我强迫自己吸了口那冰冷浑浊的空气,胸腔里那股滚烫的恨意猛地冲上来!手指如同被赋予了不属于我的力量!稳!快!狠!
嗤——!
刀锋抵入锈蚀粘附最严重的缝隙!
用力!
刀刃刮擦着金属表面污层!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咯吱”声!碎屑和乌黑的油泥混合着被强行刮了下来!一片!又一片!动作从僵硬变得流畅,带着一种亡命之徒的狠辣!汗水瞬间从额角、鬓边疯狂渗出,沿着滚烫的脸颊滑落,滴在地面的灰尘上。
撬开!卡扣松开!
抓过那段关键的连接杆!找准卡槽位置!
对!进去!
接上主缸支架!
另一段!
金属卡榫对接的轻响清脆得如同死神的低语!
接驳!拧紧!
手指被冰冷的金属磨得通红,几乎要失去知觉,油污混着汗水和可能的血迹糊满了手掌。那台小型压力机,如同从远古坟墓中苏醒过来的狰狞凶兽,静静矗立在客厅冰冷的地面上,在窗外微弱月色的映照下,轮廓生硬,散发着金属特有的、死亡的冰冷光芒。粗犷的液压缸连接着厚重的压板框架,焊接处斑驳的锈迹在夜色里像是凝固的、肮脏的血痂。刚才被我强行清理干净的几个关键接口,裸露着新鲜的金属本色,显得异常刺眼。
一股浓烈至极的铁腥气、机油味混杂着灰尘和地下带来的阴冷气息,在狭小的客厅里弥漫。这味道钻进鼻腔,直冲天灵盖,带着一种令人作呕却又诡异的刺激感。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着肋骨,几乎要破膛而出!但大脑却异常地清醒,异常地冷硬,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抽干,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目标——组装完成!它等在这里!
几乎就在这念头闪过的刹那,如同地狱的低语被听见——
“砰!砰!砰!砰!”
沉重、粗暴、带着摧毁一切的狂躁,不再是砸地板!
那是我的房门!那扇今天清晨才被精心擦拭过,却依然残留一丝祛不净的狗粪气息的家门!
“咚咚咚咚咚——!!!”
擂鼓一样!拳头、脚踹、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去撞击的狂暴声浪!瞬间将我家的防盗门擂得震天响!整扇门连着门框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!门板疯狂抖动着,门梁上的灰尘簌簌而下!插销和锁舌发出金属变形濒临断裂的刺耳“吱呀”声!
“开门!!陈涛!你个狗日的穷鬼!臭傻逼!给老子开门!!” 王伟的声音如同雷霆炸响在门外,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狂暴、都要歇斯底里!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沫从喉咙里喷出来的!“敢他妈背后阴老子?让物业查我狗证?!操你妈!开门!看老子今天不整死你全家狗日的!!!不开门老子就砸!把你狗窝砸烂!!”
伴随着疯狂的踹门声和污秽的辱骂,他似乎还在用什么东西狠狠地刮擦着门板!发出让人牙齿发酸的、指甲刮在黑板上一般的尖厉声音!
这突如其来的狂暴进攻,如同投入火药桶的一根烧红的火钎!
“轰——!”
那团早已在我胸腔里压缩到极限的岩浆,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名为“人性”的堤坝!血液疯狂涌向四肢百骸!最后一点犹豫和恐惧被焚毁!一个念头比闪电还要迅疾地劈入脑中——他在外面!他就在门外!
没有开灯!客厅依旧浸在浓稠的黑暗中!只有被疯狂撞击颤抖的木门缝隙,透出走廊里惨白微弱的应急照明灯光。我的身体在瞬间完成了猎豹扑击前的所有调整!弓腰!俯身!双手如同铁钳!抓住那台冰冷死沉的钢制压力机!双臂和背脊的肌肉在极限状态发出沉闷的“咯嘣”声!爆发出远超平时的力量!
起!移动!
这台至少百斤以上的钢铁机器被硬生生提起底座,金属脚架在冰冷坚硬的地板革上发出沉闷又粗糙的“呲啦”声,被拖向门后!
两步!三步!
停!
将机器死死顶在了门后!冰凉的金属外壳隔着薄薄的家居服紧贴着我的脊背和后腰!
门板在身后发出垂死的“哐啷”震响!锁舌的呻吟越来越凄厉!插销在巨大的外力和持续的狂暴撞击下扭曲变形!外面王伟的吼骂已经到了癫狂的地步,混杂着用力过猛的喘息!他似乎用了什么东西在砸门!
“……砸!使劲砸!老子弄死你们这些下贱东西!”
就是现在!
我在黑暗中心算着位置!后背猛地离开冰冷的压力机!身体拧转!动作快如鬼魅!从门边抄起那把在阴影中静静倚放着的、冰冷沉重的金属长柄扳手(换水龙头剩下的)!紧握在手心!粗糙的纹路和沉重的分量带来一种残酷的稳定感。
然后!用尽全身力气!左脚高高抬起!
踹!
“哐当!!!”
脚后跟裹挟着全身的暴怒和积蓄的所有重量,狠狠踹在压力机侧面的启动手柄上!
手柄被巨大的暴力强行向下扳动!
“呲——!!!”
机器内部瞬间爆发出刺耳至极的、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凄厉嚎叫!那是空气被强行抽入密封缸体挤压的声音!巨大的压力在冰冷的钢制管道和缸体中瞬间形成!
嗡!压力机沉重的框架猛地一震!
那根原本斜斜垂下的、顶端焊着一块厚重方形压板的、手臂粗的合金活塞压力杆,像是被无形的巨魔从沉睡中唤醒,带着一股碾压一切的、无坚不摧的机械蛮力,“唰”地一声!从静止状态瞬间狂暴冲顶!向着早已锁定、计算好的位置——
我的身后!那扇正在被疯狂砸撞、布满裂缝、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的薄薄木门!门锁下方!大约成年人胸口心脏高度的位置!
那个位置——
“轰!!!”
就在那恐怖的合金压板如出膛炮弹般向前冲顶的同一毫秒!被持续猛烈撞击了无数下的防盗门锁芯终于不堪重负,发出最后一声彻底崩断的裂响!扭曲的门被一股山洪般的力量轰然撞开!
一个臃肿巨大、散发着浓烈汗臭和酒气的身影,带着冲撞的巨大惯性,如同失控发狂的公牛,猛地冲闯了进来!月光混杂着走廊惨白的灯光,瞬间照亮了一小片区域!
是王伟!双目因暴怒和疯狂而赤红,眼球布满血丝凸瞪着!脸上横肉扭曲到狰狞!牙齿紧咬,那几颗金牙在灯下闪着疯狂的光!他张开的嘴似乎正要咆哮出最恶毒的诅咒!他的身体因为撞门的巨大冲力,上半身正在向前倾,几乎要扑倒在地!右臂高高扬起,手中还攥着一个沉甸甸的金属烟灰缸!
他冲进的方向,正好是……
预判的死亡角度!
时间!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!
瞳孔里倒映的景象,只有王伟那张由于惯性前冲和狂暴愤怒而极度扭曲、眼球凸起像是要爆裂开来的面孔正在朝我急速放大!嘴夸张地咧开着,金牙反射着寒光,喉咙深处似乎有咆哮正在形成。他那扬起攥着烟灰缸的胳膊充满了毁灭的力量,目标正是我的头颅!浓烈的酒气、汗臭和一股劣质古龙水的刺鼻味道混合着,如同实质性的攻击扑面压来!
冰冷金属扳手粗糙的质感死死地嵌在我的掌心纹路里。我浑身紧绷如拉满的硬弓,身体重心死死下沉,后腿蹬地!脚后跟甚至还残留着刚才全力踹在压力机手柄上那瞬间的巨力反震!心脏像一个被擂打至极限的破鼓,发出震耳欲聋到能盖过一切的搏动声!
视线!如同最精密的准星,骤然锁死!
那根通体由冰冷合金铸造、顶端焊接厚重大块方形压板的液压驱动压力杆!像一柄沉默的死神之矛!早已在蓄力的终点被释放!它以一种超越了人类反应极限、只属于钢铁意志的纯粹蛮横与精准!撕裂了空气!带着一种物理定律所赋予的、无可匹敌的冲击速度!对准那被撞开的、扭曲变形的门框和门槛上方区域!
而那里!恰好是王伟那肥胖身躯因为暴力冲撞房门而失去平衡、前倾闯入的轨迹!恰好是他胸腔心脏所在的致命位置!
死亡,在这一刹那,完成了完美的交汇!
快!无法形容的快!
我的大脑皮层还未来得及处理“瞄准”这个指令的所有复杂信号时——
“噗!!!”
一声极其短暂的、沉闷得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的穿透声!
那声音微小,却比雷霆炸响还要恐怖!像是钝刃的斧头极其粗暴地劈开了一整片浸透了水的厚重棉胎!没有丝毫骨肉的阻滞感,只有纯粹的、被巨力瞬间强行摧毁的……碎裂!
“嗬!!!”
王伟那张冲到极近处、狰狞凶狠到极致的脸,表情在百分之一秒内发生了天崩地裂的变化!一切疯狂嚣张、嗜血暴戾的气息如同被瞬间冻结、抽干!极致的错愕和一种超越人类想象的剧痛,将他的五官彻底扭曲变形!
眼睛!瞪大到极限!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凸飞出来!眼白瞬间爆满了恐怖的血丝!喉咙里炸开一声短促到只有半个音节、完全变了调、毫无意义的抽气声!像是生命被瞬间掐断喉咙时最后的回响!
他的身体!随着那恐怖的合金压板砸入胸腔,整个向后猛地一弓!如同被无形巨人的铁拳打中!那攥着烟灰缸正要砸向我的右臂,被这巨大冲击力带得猛地向上一抡!烟灰缸脱手而出,在空中划出短促的弧线,“哐当”一声砸在我脚边的地板上。
而他本人,却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定格!保持着弓身后仰的诡异姿态!双脚微微离地了!那台冰冷压力机巨大的、方形的金属压板前端,深深、深深地楔入了他的左胸!牢牢地卡在他肥厚的胸骨之间!整个嵌了进去!
没有血。那一刻画面干净利落得诡异。只是他的胸口,被一个冰冷的、属于机械的钢铁方块洞穿!
时间似乎凝固了一秒。
紧接着——
“呲——!!!”
一股浓稠、滚烫、带着强烈铁锈腥味的深红色液体,如同开了闸的洪水,猛地从他前胸那巨大的创口和后背爆炸般喷涌而出!瞬间激射出数米远!赤红滚烫的液体,如同最浓稠的颜料,疯狂地泼溅在客厅正中的灰白色布艺沙发靠背上、溅在冰冷的钢制压力机体上、哗啦一下大片大片糊满了地面那廉价的地板革、甚至有几滴高高飞起,落在了几步之外、林静反锁着的那扇卧室木门的下方缝隙处!像是恶魔随手点下的猩红印记!
温热的腥气,带着浓稠铁锈和内脏的气息,如同地狱之门开启时喷出的硫磺恶风,瞬间充斥了整个客厅!那味道浓烈得令人作呕,又带着一种残酷暴力的、生命的腥甜!
我站在那里,脸上的肌肉仿佛僵死了,凝固在一个因为过度紧绷而显得有些怪异的空白表情上。只有眼球本能地向下转动。冰冷的扳手还死死攥在手里,沾满了不知是汗水还是溅上的粘稠液体。视野的尽头,脚边地板革上,一滴鲜红的血珠正顺着粗糙的纹路,慢得让人心焦地滚动、晕染开……
大脑一片空白,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完全掩埋,所有的思绪、情感、判断都被彻底冻结在那猩红喷溅、温热血雨淋下的瞬间。王伟那张凝固在剧痛和极致的无法理解中的脸,依旧烙印在视网膜上。冰冷的扳手嵌入掌骨的痛感,反倒成了此刻唯一真实的存在。
“……咯咯……”
死寂被极其细微、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打破。
是王伟。
他整个人如同一个被钉子钉死在墙壁上的巨大玩偶,背对着我。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濒死的抽搐,正发生着诡异恐怖的颤动。那巨大的钢铁压力板贯穿了他前胸,沉重的机器底座支撑着他弓起的、向后仰倒的巨大躯体。喉咙深处,发出风箱漏气般的、夹杂着细微血沫破裂声的“咯咯”轻响。每一次轻颤,前胸那巨大创口处被挤压的肌肉纤维就撕裂得更多,暗红色的血液如同小股喷泉般缓慢溢出。
整个客厅,陷入一种被浓稠血浆气息和死亡阴影浸透的绝对死寂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嘟——嘟——”
一声清脆却无比刺耳的提示音,骤然划破这凝固的死亡!
是我的手机!被我反手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机!屏幕骤然亮起,在溅满了鲜血的灰暗环境里,像一盏不合时宜的探照灯,映亮一小片粘稠的血泊和飞溅的血点。
我几乎是被这声音惊得魂飞魄散!手臂一紧,冰冷的扳手差点脱手掉进脚边那滩正在迅速扩大的血浆里!心脏在胸腔里猛地抽搐了一下,几乎要直接停跳!
是物业群!@所有人的通知!
几乎是身体的本能!我猛地向前一步,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,完全无视了脚下滑腻的触感,一把抓向沙发扶手!沾着血点的手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按下接听键,刺眼的白光瞬间照亮我手指凝固的血污和掌纹里的机油污垢。
屏幕上,物业经理张经理那个头像正疯狂跳动着!文字消息下方紧跟了一条刚跳出来的未读语音!图标显示,消息才发出不到三十秒!是艾特全体业主的消息!
“喂?喂?!全体业主注意!刚接到紧急投诉!2单元1002的王伟先生,深更半夜多次传来异常巨大噪音!严重影响楼下休息!多次沟通无效!谁有办法?请立刻联系物业办公室或者直接帮忙查看!拜托!”
1002?他家?
我的目光像两束激光,穿透屏幕上冰冷跳动的文字,穿透眼前弥漫着铁锈腥气的黑暗,死死钉在——那个巨大的、后背对着我、已经被钢铁贯穿的身影上!
他不在1002!他就在这里!在我901的客厅!插在冰冷的压力机上!
物业群!艾特所有人!噪音投诉!就在他闯入,在我启动压力机的前后……难道?!难道巨大的撞击和贯穿声……被楼上邻居听到了?
冷汗像无数条冰凉的虫子,瞬间爬满了我的后背!头皮一阵阵发麻!
怎么办?!立刻就会有无数目光聚焦到1002!然后……然后发现他不在?保安会不会立刻上门?邻居会不会好奇过来敲门?他的手机……会不会响起?!
我的脑子像是被无数尖刺疯狂穿刺,一片混乱的嗡鸣,几乎要当场炸开!那刺骨的寒意让我全身猛地一个哆嗦!不能犹豫!绝对不能在门口被发现!
我猛地转过身!动作因为极度的紧张变得有些变形。目光越过地上那片触目惊心的粘稠血泊,越过那台沉默矗立、如同献祭神龛般卡着尸体的冰冷压力机——
盯住!卧室门口!林静刚才反锁的房门!
不行!绝对不能让她出来看到这一幕!绝对不行!
更重要的!尸体!必须藏起来!至少要立刻转移!绝不能留在门口!
就在这电光石火、头皮快要炸开的瞬间!一个冰冷的念头,如同淬毒的尖刀,猛地刺入我的脑海深处!
5 血染鱼缸
阳台!
客厅连接的阳台角落!
那里!靠墙的位置!放着一个巨大的……闲置的白色大鱼缸!当初装修时留下的,本想养鱼后来放弃了,就一直闲置在那里,容量足够巨大!前几天刚把里面的水抽干,准备处理掉……
冰冷的理性在恐惧的泥沼中挣扎着探出锐利的尖刺。我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着,猛地行动起来。
绕过那台死亡机器和被它固定住的巨大躯体,脚步落在粘稠的血浆里,每一步都发出微小的、令人牙酸的“啪嗒”声。我直扑阳台角落!那个足有一米多长、半人多高的白色玻璃纤维鱼缸正沉默地伫立在阴影里,内壁干涸,残留着水垢和细小的灰尘颗粒。
就是它!
力量从濒临崩溃的身体里被压榨出来。我抓住鱼缸冰冷粗糙的边缘,使出全身力气,拖!摩擦地板的刺耳噪音再次响起,但与之前的“呲啦”声相比,此刻却如同安全的鼓点!巨大的鱼缸在阳台光滑的地砖上艰难地移动着,留下深深的刮痕。
鱼缸在压力机前方一步之遥的位置被粗暴地推停。
藏尸的容器就在眼前。下一个问题,如同冰冷的绞索勒紧了脖子——如何把这具被钢铁贯穿、沉重如山的尸体从压力机上卸下来?
我缓缓转身,面对着王伟那巨大的背影。刺鼻的腥气和冰冷的机器味钻入鼻腔,身体里的血液都快要冻结了。双手,不自觉地再次握紧了那把冰凉的金属扳手,将它当成了唯一可以信赖的武器和工具。
压力机活塞的液压释放阀……
我的目光如同实质,死死钉在冰冷机器主体背部那个小小的、被油污覆盖的红色方形旋钮上!找到它!
必须把他弄下来!
就在我手指即将触碰到那个冰冷红色旋钮的瞬间——
“呜……呜……呜……爸爸……”
极其微弱、压抑到几乎听不见的、小兽呜咽般的啜泣声,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颤抖,如同细小的冰针,瞬间刺透客厅死寂粘稠的空气!从林静反锁的卧室门底下,那透出微弱光线的缝隙里,微弱地挤了出来!
紧接着,是林静压得极低、带着哭腔和极致惊恐的、断断续续的声音:“小……小瑞别怕……别出声……求你了……别出声……”
儿子!小瑞!
他们醒了!他们听见动静了!不行!绝对不能!
脑袋里“嗡”的一声巨响!仿佛有一万面铜锣同时敲响!全身的血液像是被瞬间煮沸!一股强烈到极点的保护欲和被发现的恐慌感疯狂搅在一起,化作滔天的烈焰,猛地烧断了我最后一点名为“冷静”的神经!
“别叫!不要出来!”一声压抑到几乎变调的嘶吼从我喉咙深处猛地挤出!声音不大,却带着撕裂般的破音!在血腥弥漫的客厅里格外骇人!我猛地扭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卧室门的缝隙!目光如烧红的烙铁!似乎想穿透门板将那一声啜泣死死捂住!手掌因为过度用力紧握扳手而骨节发白!
门缝里的呜咽声戛然而止!像是被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!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。
然而!更大的危机如同地狱饿鬼的狞笑,瞬间贴到眼前!
鱼缸被推动了。
是的。那巨大的白色鱼缸,被我刚才拖动时力量没有完全收住。鱼缸粗糙冰凉的底部边缘,在惯性下,轻微地……非常轻微地……向前滑动了一点点!
方向——正对着卡在压力机活塞杆上的王伟的脚踝位置!
“哐。”
一声极其轻微、却足以让我的心脏瞬间停跳的碰撞声。
鱼缸边缘,不偏不倚,轻轻磕在了王伟那只穿着昂贵鳄鱼皮家居拖鞋、无力耷拉下来的右脚上。
这一磕,极其轻微。
但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!
“呃……”
一声异常空洞、拉长的、宛如破旧风箱终于彻底撕裂的吸气声!猛地从王伟那弓着的、背对着我的巨大身体内部深处响起!像垂死的厉鬼发出最后的叹息!那声音不大,却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惊悚!
伴随着这声诡异的叹息,他那被钢铁贯穿的庞大身躯,以胸口那巨大创口为轴心,突然失去了所有平衡!沉重无比的尸身带动着那根冰冷的合金压杆,向斜下方猛然侧倾!压杆顶着被贯穿的胸膛,发出令人牙酸的、骨头与金属摩擦的细微“咯吱”声!
“啪嗒!”
一滴粘稠得如同暗红色油漆般的血液,正从他向前倾垂的嘴角,极其缓慢地……拉成长线……滴落下去。
位置……不偏不倚!正下方……正是阳台那个巨大白色鱼缸边缘内侧!
殷红的血滴!滴落在冷硬的白色鱼缸边缘!溅开一朵细小而刺眼的血花!
不行!不行!
我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!头脑的轰响变成了刺耳的警报!快止血?不!晚了!那只是开始!他身体失去平衡还在继续!一旦彻底砸下来……
行动快过了一切思考!我的身体在绝望的刺激下爆发出最后的本能!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!双腿猛蹬!朝着那巨大的鱼缸撞扑过去!双手死死撑住冰凉的缸壁!用全身的重量和力量去顶!顶住这具即将崩塌的沉重尸山!阻止它彻底砸向鱼缸!稳住……
“……嘀嗒……”
第二滴。
更大的,更浓稠的血液,如同垂死的珍珠,从王伟依旧微张的嘴角滚落。不偏不倚。
落在——
他昂贵家居裤的大腿外侧口袋里。
那里,手机屏幕的一角,正因为主人最后的移动或者信息传入,而无声地亮起幽蓝的光。
时间被拉得极其漫长,每一帧都在慢镜头中挣扎。
我的肩膀死死顶住王伟那庞大的、因失去平衡而侧倒的庞大后背。隔着薄薄的家居服,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不属于活人的沉坠死气和黏腻冰冷。双手像两只铁爪,死死反抠进冰凉的鱼缸玻璃纤维内壁边缘,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陷入坚硬粗糙的材质,带来钻心的疼痛!
稳住……不能倒……不能砸在鱼缸上……
沉重的尸体如同灌了铅的铁柱,在我拼尽全力的支撑下,僵硬地维持着一个极度不自然的侧倾姿势。然而,这僵持每多一秒,都像是在将我全身的骨骼压向碎裂的边缘。后腰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重量,发出不堪重负的“咯吱”声。
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溢出压抑到变调的嘶吼,带着濒临极限的粗重喘息。
就在这时——
他大腿口袋里的手机,猛地发出一阵急促、高亢、如同火警般的连续蜂鸣!
“嗡——嗡——嗡——!!!”
不是来电!更像是某种高等级的系统提示或者强制警报!
那震动疯狂!持久!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穿透力!
嗡嗡嗡嗡……!!!
这尖锐刺耳的蜂鸣,在死寂得只剩下我粗重喘息和机器低沉嗡鸣的客厅里,如同无数把疯狂切割耳膜的尖刀!瞬间穿透了我的耳骨!震得我脑袋“嗡”的一声!
而更要命的!是震动!伴随着疯狂的高频嗡鸣,那口袋里的手机如同被塞进了一个疯狂的小马达!以极高的频率猛烈震动着!
隔着王伟身上那层单薄的衣料,那种疯狂的、密集的震颤,清晰地传导到了他冰冷沉重的尸体上!
嗡嗡嗡!!
被我用尽全力顶住的巨大躯体,因为这高频震动,不受控制地、剧烈地颤动起来!
如同……触电!
每一次剧烈的震动,都让那贯穿了他胸膛的沉重合金压力杆在冰冷的缸体内发出沉闷的“嗡嗡”共鸣!每一次震动,都在疯狂地撼动我死死顶住、稳住这具尸体和压力机的最后平衡点!
本就摇摇欲坠的平衡瞬间被打破!
顶不住了!
“啊——!”一股失重感狠狠攫住了我!双肩支撑的力量在瞬间崩塌!脚下踩在粘腻的血浆上猛地一滑!
轰!
失去了最后支撑的沉重压力机和那具巨大的尸体,如同倾斜的断壁残垣,带着无可挽回的加速度,狠狠砸向那个敞口巨大的白色鱼缸!
哗啦——!!!
不是剧烈的碎裂声,而是无比沉闷、如同闷雷滚过天际的撞击闷响!如同巨大的秤砣被投入水缸的闷响!沉重的压力机底座连同整个被贯穿的尸体,大部分重量都重重地砸进了鱼缸敞开的巨大空间里!如同在献祭!方形的钢铁压板擦着厚厚的玻璃纤维缸壁,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!
巨大的惯性冲击力!
整个客厅的地面都似乎震动了一下!
而我!被这股巨大的对冲力量狠狠撞了出去!天旋地转!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阳台推拉门边框上!眼前金星乱冒!
“噗!哗啦啦——!”
直到这时,王伟胸口那巨大的创口,才如同开了闸的洪水,之前被压力杆死死堵住的血液瞬间找到了宣泄口!混合着被砸压挤碎的内脏组织和泡沫般的气体,如同决堤般猛地从他口鼻和胸口那巨洞中狂喷而出!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气!
噗——!
红!刺眼的红!温热的红!黏稠得如同地狱颜料的海量血液和内脏混合物!
如同火山猛烈爆发!喷泉般激射!
噗嗤——!!
浓稠滚烫的血混合着深色的内脏碎块,如同被捏爆的番茄,在巨大的冲击力下,劈头盖脸地、狠狠地喷洒了我满头满脸!眼前瞬间被一片灼热黏稠、带着强烈腥气的红色覆盖!浓烈的铁锈味和令人作呕的脏器腥臊味瞬间灌满了口鼻!呛得我眼前发黑,瞬间的窒息!
我下意识地用手抹脸,试图撕开这层粘稠的血幕,手指缝里全是温热滑腻的触感和刺目的红。
眼睛,透过血水和指缝……
看到的是——
卧室门把手!
那扇被我要求反锁、隔绝血腥的卧室门!
不知何时,竟然被悄悄拧开了一条缝!
门缝后面,两双几乎瞪裂到极限的眼睛——一双属于林静,里面是彻骨的、无法置信的惊惧和崩塌;另一双属于儿子陈瑞,充斥着幼兽般最纯粹的、濒临崩溃的恐怖!
她们的脸,在门缝后微弱的光线下,清晰地印刻着——被喷溅上的、星星点点猩红血滴。
啪嗒。
我脸上的血,滴在同样沾满了点点猩红的地板上。
6 邻居疑云
就在这滴血落地的瞬间——
“咚!咚!咚!”
一阵清晰、急促、带着高度紧张的敲击声,并非来自我的家门,而是清晰地隔墙传来——来自客厅电视墙的另一侧!那是……隔壁903邻居家的墙壁!
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带着惊惧和压抑的声音,不太确定地隔墙传来:“……陈涛?陈涛?……你们家……没,没事吧?……我刚才……怎么听你家轰隆一声巨响?!……跟什么东西砸倒了似的?……要不要……要不要帮忙啊?……报警不?……”
咚!咚!咚!
敲墙声如同丧钟。
门缝里两张凝固着恐惧和血点的脸孔,放大着世界崩裂的静音瞬间。
额上温热的血珠滑过眉骨,蜿蜒滴进干涸的唇角。
咸的。比海水还涩。
墙壁那边,隔壁老张的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颤音:“陈涛?陈涛!刚才那声砸下来……太吓人了!你人没事吧?你说话啊!……不行我得报警……这动静太吓人了,别是你家房顶塌了……”
嗡鸣声。
血液撞击耳膜的声音淹没了所有。
那柄冰冷的扳手仍嵌在掌纹深处,重得抬不起手。
脚下粘稠的猩红如缓慢的沼泽,正拉扯着我的鞋底。
鱼缸口沿,半截压力杆的金属爪牙般探出,顶端粘连着半凝固的暗红和丝缕不明的软组织。玻璃缸壁上喷溅着点状的、放射状的猩红泼墨。
王伟那半条被缸壁卡住的肿胀胳膊无力悬垂着,指关节已经僵硬变形。昂贵的鳄鱼皮鞋底卡在缸沿与地板的夹角,形成一个僵死的角度。
手机沉闷的嗡鸣从他口袋深处传来,微光闪烁,不知第几次震动。
阳台的风吹进来,浓稠腥气散开一线,露出客厅墙角那半掀开的检修口盖板,像一张无声讥诮的嘴。
那柄滴血的美工刀静静躺在茶几与血泊边缘。